孟靖懷轉身,視線緊緊定在沈知鶴面上,一寸一寸,是最貪婪的目光,鎖在重垣迭外的無邊山河:
“你瘦了。”
朔風勁且哀,肆意地順著窗而入,籠著這閣內。
沈知鶴烏云微墮,春黛一低,兩腿發著酸,她斂著眸,指腹在帕上摩挲,覆在胸腔處:
“云奚的事都處理好了嗎?可入宮稟明了?回府見過父親母親了嗎,他們……”
話音未落,沈知鶴只覺手臂一痛,孟靖懷猛地將她抱入懷中,阻了沈知鶴那喋喋不休的話語。
“阿鶴,你什么時候才能不想這些?”
孟靖懷沉聲,帶著幾分憤憤,他將人兒緊緊抱住,垂眼去望,見沈知鶴雙目通紅,滿面淚痕,孟靖懷心尖一痛,語氣也軟了幾分,他續言:
“你傷心,你難過,在旁人跟前忍著,我能理解,可在我這兒,你大可不必假裝堅強,強撐著理那些事。”
“因為你才是我的正事,你就是我的道理。”
沈知鶴被緊緊按著靠在孟靖懷的胸腔處,嬌嫩的臉頰與堅硬的鎧甲摩挲著,幾乎可以感受到孟靖懷心臟的每一回跳動,他說得很慢,卻很用力,震得她耳畔響響。
“你……”WDQ
沈知鶴垂眸斂下那翻涌的思緒,她想說些什么,動了動唇,卻像被糠咽了喉。
“云奚已平,我也已入宮稟明魏帝,得沈相允后才來的這兒見你。”
孟靖懷輕輕嘆了口氣,還是按著她的問一句句答了,他抱著沈知鶴,垂首在她發間,陷在其中,是多日的思念。
沈知鶴卸了力氣,摒棄了繁雜的思緒,只覺額角那絲絲密密的痛都消散不見,她就這么靜靜地倚著孟靖懷,也不推開:QD
“我知道了。”
她貪戀這片刻的松喜。
“我知道你不可去送你的生母——”
孟靖懷扣著沈知鶴纖細的楚腰,不住的是盤繞心頭的壓抑,他從喉間滾出字字,試圖讓光芒吞噬黑暗:
“阿鶴,我替你去送過了。”
雨聲淅淅瀝瀝,沖刷著世間塵,而旅雁迥翔,忽感萬物,都不過于一瞬。
沈知鶴身子一僵,淚就這么溢出了眼眶,沁入眼前人的那副鎧甲之中,思緒萬千如雨角般未曾斷絕——
孟靖懷奔赴回淮安,先入宮稟告魏帝,又去了沈相處求允,再掐著時間去了替沈知鶴送其生母衛氏最后一程。
他什么都想到了。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
沈知鶴并不愛落淚,她怕難堪,怕將自個兒的軟弱都露給仇讎,將自己的脆弱都藏好,小心翼翼地,生怕旁人捉住來補刀。
可如今,此刻,她滿心滿眼,真真切切地皆是淚意。
梨花帶雨,渾靜影沉璧的水,裹挾著初冬的寒。
“你……”
沈知鶴顫著聲線,高聳的鼻通紅著,眸底泛起層層的漣漪,攪了湖面的山水蒼穹。
“我要謝她生你養你一場,”孟靖懷雙手覆上沈知鶴的肩,四目相對,他滿眼都是晦鷙與憐慟,“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知曉,原來瑤臺仙娥,一早便降臨了凡間。”
扶搖的最后一朵桂花,歲杪的第一枝臘梅,玉沙飛雪里的那抹姝色,都是他的阿鶴。
沈知鶴厭惡自己那如斷珠般止不住的淚水,她垂著眸,不敢去望眼前人那深邃的目光,那雙眼里,晴晝與深海并無區別。
孟靖懷輕輕落得一聲嘆,他抬手,彎下腰去,撫上沈知鶴不施粉黛卻比花嬌的面,那上面的淚沾上他的指尖,生得滾燙,直燙入孟靖懷的心腸。
他珍重地將淚一滴滴拭去。
若從這個男子的心口剜一下,只會剖出一腔癡情衷心的淤血來。
“我很想你。”
沈知鶴聽得他如是說道。
冰冷卻輕柔的指腹在自己面上游走,沈知鶴眼尾瀲起珠淚,她鼓起勇氣抬起自己那雙紅腫的眸,水波輕蕩,映出唯有她一人。
孟靖懷那雙眼啊,像黑云沖蕩著毀滅暗礁,燈塔里飄搖著微弱的光,雷聲千嶂,萬峰疊來,最后一點濃墨的夜色也將要溺死在將明的天際。
是她的曙光。
一直蜷縮的繭蛹輕輕地破了個小口。
“好了,”孟靖懷直起身來,啞啞的嗓開了腔,“鶯兒說你許久不曾用膳了,傳來用些吧。”
孟靖懷十指握成拳狀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慢慢地將沈知鶴推開,虛悵剎那盈了他的滿懷,孟靖懷抓著沈知鶴的手,觸及纖細玉腕的那刻,他眉一瞬成川。
瘦得像只要輕輕一轉便會折斷。
可孟靖懷到底沒有說什么,他壓下自己心頭的那股燥意,轉過身去,想拉著沈知鶴去外閣,向外揚聲傳膳。
可走了不到兩步,他手剛撩起白帳,身后便傳來輕細的顫音,讓他剎那頓住了腳步,排山倒海般的潮水充斥纏繞了他心尖眼底——
“……你會護著我嗎。”
沈知鶴鴉睫沾濕,她說得很輕,卻也極平穩。
外頭下了幾日的暴雨好似停了,四野的日色漸漸地合圍攏來,透過窗欞拂進閣,落下一道不輕不重的光。
孟靖懷猛地回頭。
他眼里驚詫與狂喜交織,顫著雙唇想說些什么,卻又生怕自己方才是幻聽,這副模樣令沈知鶴看得鼻尖又是一酸。
沈知鶴曾小心地掩著,藏著,把這份情愫死死壓在心底那個角落,不給它光與甘霖,可它還是在無盡的黑暗里生滿了葛藤,鉆進了她的每一寸血肉。
這是她年少綺夢的少年郎啊。
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讓他毀于一旦。
“你……方才說什么?”
孟靖懷喉間澀澀,眉間難得帶了幾分無措,他緊緊抓著沈知鶴的手,看著她的雙眼,滿目的氤氳。
沈知鶴反伸掌,緩緩地將自己的手放在孟靖懷掌心。
她踏前一步,而后抬頭,輕輕扯了一個笑,投下斑駁一影,是春彩映芳菲:
“我說阿懷,城南那家小店老板回鄉了,你從前說要跟他學藝做予我吃,如今,還算數嗎?”
孟靖懷只覺內心壓抑著的那頭殘暴殺戮的兇獸,那頭時刻吞噬自己情緒的兇獸,已悄悄順伏在地,不作聲響。
它找到了歸途。
“當然。”
孟靖懷聲線極顫,他目光緊緊定在沈知鶴的面上,眸里像天穹打翻了濃墨,暈染開來,可其中的皎月已明朗。
沈知鶴展笑,笑得明凈。
兩人就這么對望著。
不知過了多久,閣外輕輕地一聲示意拉回二人心神,是鶯兒:
“少爺,夫人,膳備好了。”
孟靖懷緊緊抓著沈知鶴的手不愿放開一寸,他眸里閃著碎光,那抑制不住的狂喜仍充斥著他的腦海:
“好了,快些去用膳。”
沈知鶴頷首,瞧他這副模樣,柳眉彎彎,難得透出幾分久違的嬌憨。
孟靖懷盡收于眼底,心頭大石終落地,他那個阿鶴回來了。
許是鶯兒見閣內無聲,躊躇半響,又提高了聲調喊了句:
“夫人,丞相大人……也回府了。”
二人面色同時僵了僵。
像從迷霧中走出,又回到了現實。
一簾帳將暖融與料峭二分,遠空矗出烏黑的瓦甍,曦光熔金往下淌。
“不必想這些。”
半響,沈知鶴終于開腔,她收斂微動的瞳,定定予了面帶惶惶的那人一記眼神,帶了三分破繭后的堅定:
“我會理好的。”
孟靖懷剎那提起的心終于安穩地放回了原地,他深深地看著沈知鶴,不錯過她任何一絲微妙的表情,簇眉終于熨得舒展。
孟靖懷伸手,輕輕撩起眼前人耳旁的碎發,柔地像捧著世間珍寶,是最虔誠的信徒,只聽他說:
“好。”
“做你想做的。”
孟靖懷會等,也不會去問,他要做的,是護著沈知鶴,然后穩穩當當地,拉開自己手上的紫云弓——
將山河崢嶸踏平,壓狼煙予阿鶴添作半味胭脂,做她身后的萬水千山,任她馳騁。
過山越水三千里,沈知鶴曾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困進籠囿,如今肯破開自縛的繭探出頭來,對孟靖懷來說,這便足夠了。
她肯留在自己身邊,這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