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揚州:“這次的中秋,你們準備怎么過啊。”
揚州揮揮手,“不急,先去看看金陵怎么過。”
作為運河沿岸上最耀眼的明珠,揚州人是驕傲的。可他們這份驕傲中,又有一點小芥蒂。這份芥蒂,就來自他們熱愛的內城河,被天下人稱為“小秦淮”。
不知道前朝哪個倒霉催寫的詩句“不知建業秦淮水,送到揚州第幾橋。”
從此,“小秦淮河”名揚天下。
真是枉讀圣賢書,他寫這首詩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呢。怎么不想想那金陵秦淮的水,能流到我們揚州嗎?
真是個糊涂蛋啊。
揚州人的抱怨,天下人又怎么會在意。他們只知道中秋佳節,需要來揚州賞一賞月圓之夜。
南來北往的游人或是乘車、或是坐船來到此地,把城內客棧都擠得滿滿當當。而摩拳擦掌的揚州人,早在十日那天,就開始精心裝扮起心愛的揚州城。
中秋節當天,陳恒跟著王先明再次踏入城內。這次,他明顯感覺到洋溢在空氣中的熱情。沿街的商鋪在飛檐上掛起花燈,無數飛舞的彩帶、彩旗連接著兩側樓閣,在半空中搭起一座彩橋。
彩橋下,車馬及步行的人憧憧不絕,讓陳恒望之生畏。他來揚州后,就一心待在書院用功,偶爾出門也是直奔書樓購買用具,辦完事就馬上回書院,何時見過此等熱鬧的情景。
放眼望去,小秦淮河上篙擊篙,舟觸舟。形似玉帶的飛橋上,肩摩肩、面看面。側耳一聽人聲鼓吹,聲光相亂,如沸如撼。
此情此景,陳恒也不禁咋舌。這天都還沒黑呢,揚州人就要把月亮喚上來嗎?
王先明倒是見過幾次盛景,心態還算放松。只一手牽著柳氏,一手拉著陳恒,在林府管事的護送下慢慢前進。
馬車?轎子?
想都不要想,誰要是敢坐這玩意兒,半刻鐘內你能走上百步,揚州人都得夸你一句厲害。
好在管事有管事的辦法,他帶著王先明等人來到岸邊,攔下一艘小舟,報了個地名,就引著三人上舟。
隨后,一篙擊水,舟似飛云射出,騰躲閃挪間穿過一座座拱橋。待小舟湊岸停靠,陳恒步行上大街,只見林府的馬車正停在此處等他們。
乘著馬車停在林府門口,黃管事引著王先明三人走入府中。
陳恒在揚州一共去過兩處大宅,鹽商的家宅重在一個富,各處景色樓閣,無不彰顯人力的窮極。薛蝌家則不同,他們的貴是藏在名玩古董中,若是不識貨的,反倒會覺得平平無奇。
唯獨林府,讓他一踏入,就有種居第潔雅的感覺。竹林依在荷花上,假山躲在它們后頭悄悄露出半身。放眼望去,所見廂房亭閣,無不題字作匾,顯示出主人的巧心。
他們這頭還在慢慢走,已經有仆人跑在前頭,去跟自家主人稟報。
“娘,是姑姑、姑父她們到了。”
林黛玉搖著賈氏的手,示意對方趕緊起身出去迎客。
剛把兒子哄睡著的賈氏,卻笑著問她,“怎么,又想好問題考你的兄長了?”
林黛玉頗為大度道,“今日中秋佳節,就不考他了,等后日書院開課再說。”
“為什么不是難不倒他呢。”林如海在一旁湊過來,打趣起自己女兒,“一本九章算術,都要讓你問完了,接下來還有什么?咱們家藏書多,你要不再去淘淘。”
“爹。”林黛玉瞪大眼睛,一時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主動拆自己女兒臺子的人。
林如海當即搖頭大笑,抬手拍拍黛玉梳好的發髻,對著賈氏道:“走吧,別讓姐姐姐夫等我們。”
“好。”賈氏亦是失笑,命人看護好熟睡的兒子后,牽著黛玉一同走向前堂。
他們一家人來到前堂,沒等上多久,就看到王先明三人緩步走進來。
兩家人剛一碰面,一聲聲“姐姐姐夫”,“弟弟弟妹”就沒停過,待到大人們敘舊完,柳氏和賈氏才笑著對視一眼,紛紛牽出藏在自己身后的孩子。
“見過林伯父,林伯母。”陳恒規規矩矩行過禮,又看向面前正對著自己巧笑倩兮的女娃。他此刻雖心潮澎湃,可腦中還是清明。只柔聲道:“林妹妹好。”
林黛玉眨眨眼,她還在打量著眼前不黑不白的兄長,依舊是樸素的青衫,只在眉宇中能看見幾分從容和鎮定。
可不就是琦君姐姐說的一只鶴嘛。林黛玉未語先笑,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茉莉花。
賈氏卻哭笑不得,伸手點著她,“傻丫頭,見到人到不會叫了。平日問問題的時候,怎么不見伱這樣。”
“問題?”柳氏眨眨眼,她聽出東西來了。
賈氏見她的模樣,就把她拉到身邊一陣耳語,兩人的目光時不時落在陳恒身上。
陳恒臉上還算鎮定,只當自己是個木童。捏緊手心的汗,心無旁騖的默背起三字經來。
黛玉笑過之后,趕忙沖著陳恒行禮,淺聲低吟道:“兄長。”
兩人雖是初見,可書信交流已久。
陳恒頗為鎮定的點點頭,讓王先明看的深感欣慰。驕傲的想到:看到沒有,這就是我教出來的孩子。
此時正有下人端著茶水上來,林如海連忙引著眾人入座。幾盞茶的功夫過后,柳氏自有一肚子話跟林如海夫婦說,唯獨王先明跟陳恒在旁,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最終還是賈氏實在看不下去,笑著對黛玉說道:“玉兒,帶你兄長去院里逛逛。可不許亂跑,再過一會,就吃飯了。晚上還要帶你們出去看燈會。”
“我知道的,娘。”
林黛玉笑著應一聲,便起身朝外走去。
能不繼續裝木頭人,陳恒自然樂意的很,倍感同情的看一眼夫子,他默默的跟上黛玉的腳步。
倆人年歲都不大,還不到男女大防的時候,不過跟著服侍的女婢、嬤嬤肯定是少不了的。
待他們走出前堂不遠,陳恒才控制著自己緩緩吐出一口氣。
哪知道他的動作,立馬引來黛玉的注意。
這個嬌俏的女娃在前方停住步,側過身對著陳恒,笑道:“兄長,你剛剛是不是很緊張。我爹娘,那么可怕嗎?”
丫頭,我怕的可不是你爹娘,讓我緊張的人是你。陳恒壓下心中的念頭,只是道:“你怎么看出來的。”
梳著齊眉橞的女娃,站在陽光下背過手,一雙靈動的眼睛因為笑意彎成月牙狀,“兄長怕是不知道,你剛剛喝茶的動作,都跟姑父一模一樣。”
是這樣嗎?陳恒咳嗽一聲,故作自己沒聽見。
黛玉轉過身,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絲綢,也許是怕顏色太過單調,她又自己選了件米色的印花披肩,配上油綠色的百褶裙,真叫一個賞心悅目。
小小的人兒,在前一步一步領著路。陳恒目不斜視,只仗著自己高,對著視線外的景色猛瞧。
“三十六。”黛玉突然出聲道。
“什么?”陳恒詫異的轉過頭,有些沒聽清。
“玉兒之前就在想。”她一邊走一邊說,“寶琴妹妹都見過兄長了,玉兒要跟兄長寫多少封信,才能看到呢。”
聽著對方話語中那份純真的期待,陳恒心中那份緊張,也不自覺放下。
“是三十七。”他這樣說道。
“兄長回信了?上次的問題,你想出答案了?”林黛玉側身,一臉的驚喜。
“嗯。”陳恒笑著點點頭,只把對方當成自家妹妹,而不是書中人見人嘆的世外仙姝,語氣頗為輕松道,“你那個問題有些難,也算是費了些功夫。休沐前,我才把答案放進體仁館。”
“那你現在可不準跟我說,我要自己去書院看。”
“這有差別嗎?”陳恒納悶。
“當然有了,我還能掛紙鶴玩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丫頭一說到鶴,就笑得越發燦爛。
陳恒卻在心中暗道,薛兄別的不說,他對林妹妹的形容真是貼切的很啊。
林黛玉不知道陳恒在想什么,只琢磨著帶兄長去哪兒玩,突然,她道:“兄長,我帶你去我們家書樓吧。”
陳恒雙眼一亮,當即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