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到了?
秦五意外地看向前方。
確有一隊車馬正迎面而來,對方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大軍在此,此時已有了慢下來的跡象。
秦五猶豫了一瞬,還是朝亭中的方向走了過去。
亭內,吳恙正說道:“兩軍交戰,消息傳遞至關重要,有時甚至可定戰事成敗。且如今這暗樁的掌事之人,乃是晚輩數年前派去的心腹,不該說的,絕不會多言半字。還請國公放心收下此物。”
見少年態度如此誠懇,且所言不無道理,鎮國公到底還是將東西接了過來。
“那老夫便厚顏收下了。”
他這可是為了大局和勝算著想。
至于顏面不顏面的,他方才也重新思量過了,未必自己就是沒面子的那一個呢!
——未來孫女婿太孝順,他有什么辦法?
想象著日后說出這句話時定南王的表情,老爺子愈發覺得心情舒暢了。
“將軍。”
鎮國公將東西收好,轉頭看向秦五:“何事?”
“前方有車馬迎面而來,多半是燕王殿下。”
鎮國公神色一動。
據說燕王妃沒出過這樣的遠門,一路勞頓顛簸病下了,所以在臨近京城時又多耽擱了一兩日,不然的話,燕王最遲昨日便該進城了。
而即便燕王昨日進城,如此局面之下二人也不宜私下見面,本以為此次必然是見不到了,卻不成想此時竟是在這里遇上了——
倒是巧得很了。
迎面相遇,避無可避,寒暄幾句,便在情理之中了。
“時辰不早了,老夫前去同燕王殿下打聲招呼,便還須立即趕路了。”鎮國公道:“吳世孫且回城去吧。”
吳恙會意點頭,行禮道:“國公路上當心。”
雖說論起輩分,燕王是他的姑丈,他亦理應上前相見,但他今日出城送國公,乃是掩人耳目而來。眾目睽睽之下,若是此時上前表明身份,事后傳入皇帝耳中,于三方皆不會是什么好事。
但吳恙并沒有立即離去。
這位燕王殿下的威名與事跡,他聽了許多,卻從未有機會見過真人,此時難免也是有些好奇的。
而片刻之后,便有一人一騎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馬上之人穿深青色團領袍子,箭袖下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握著韁繩,腳蹬一雙刻絲馬靴。或是常年駐守北地之故,面上膚色偏沉暗粗糙,且蓄著絡腮胡須,如此距離之下,倒叫吳恙一時看不清樣貌,但已足可見其周身氣勢不凡。
男人下了馬,身形雖不似鎮國公那般格外魁梧,卻也高而挺拔。
將韁繩交給緊跟而來的隨從,男人幾步走到鎮國公面前,抬手行了一禮,笑著說道:“沒想到竟是將軍率兵出征路經此處,將軍——許久不見了。”
鎮國公也抬手一禮,看著男人道:“王爺回來了。”
看起來已有幾分西北粗獷之氣的男人,一雙眼睛依舊亮如星子。
“是啊,回來了。”燕王看著面前的老人花白的頭發,眼底笑意不覺間淡了淡,聲音里卻還是帶著久別重逢的笑意:“將軍近年來可還安好?”
“一切都好,不知王爺在北地如何?”
“承蒙將軍記掛,也很好。”
活著就很好了。
“王爺變了許多。”鎮國公笑著道:“方才老夫險些要認不出來——”
“是,平日里輕易不看鏡子,上回不慎瞧了一眼,險些不知鏡中是何人。”燕王爽朗地笑著道:“此次回來,斷是無力再同許大哥相爭京師第一美男的名號了。”
想到家中長子,鎮國公不免道:“王爺可莫要抬舉他了,待見到了,便知尚是王爺更勝一籌。”
若說這長相上的下坡路,王爺是走著下去的話,那他兒子就純粹是被人踹了一腳直直滾下去的了,滾得是又遠又圓。
“不是都說京師水土更養人?縱然比不上江南之地,料想也不該比西北方更加磋磨人臉才是——我看將軍,分明還是這般威風凜凜不減當年。”
鎮國公嘆口氣搖了搖頭。
確實養人。
養胖的那一種。
二人在這邊寒暄閑談,一輛停在燕王身后不遠處的馬車里,有一只手將馬車簾打起,好奇地問道:“阿娘,同父王說話的那人是誰呀?帶著好些兵馬,瞧著很是威風呢。”
女孩子十四五歲的模樣,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
被她喚作阿娘的婦人面上略有些病態,此時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也是第一次進京,哪里認得,但想來應是你父王的故人吧……”
這略有些喘的話音剛落,婦人便皺著眉拿帕子掩口咳嗽了起來。
女孩子似乎也被她這一路咳嗽慣了,看也沒轉頭看一下,注意力皆被外面的景象吸引了去:“父王方才說,離進城半個時辰都用不到了呢……”
說著,雙手扒在車窗邊沿,干脆探出了半個腦袋去,滿眼新奇地看著四下。
下一瞬,女孩子不停移動著的視線忽然靜止。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立在亭中的那名少年。
這又是誰?
她這一路,倒也見過不少生得好看的人,可這般好看的,叫她移不開眼睛的,且還是頭一個呢。
而她說得好看,實則并非只是樣貌生得好看,到底尚且隔著些距離,并無法將對方五官看得十分仔細。
可怎么說呢……
反正她只覺得那少年的身形站姿好看,周身的氣質氣度更是足夠好看——從小到大,她還從未見過這樣從頭到腳都如此賞心悅目的人。
此時,馬車突然駛動,女孩子的身形晃了晃,跌坐回了車內。
但車馬并非是往前行,而是避到了道路兩側。
“是在給那些人讓行嗎?”女孩子不解地道:“他們那么多人,讓他們先走,咱們豈不是要等上許久?”
且她父王可是燕王,對方怎能讓燕王車隊讓行呢?
“小聲些,京城不比在密州,貴人多,規矩也多……”燕王妃低聲交待女兒。
女孩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貴人再多,但有幾個能比父王更尊貴的?
一只手都用不完吧。
“此行將軍請多保重——”
燕王向上了馬的鎮國公再次拱手,眼神深深,語氣里也透出了幾分鄭重來。
如此局面,自是不宜多敘,然而下次再見,尚且不知是何年月。
“王爺也要保重。”
鎮國公在馬上沖燕王回了一禮,遂帶著大軍趕路而去。
燕王也正欲上馬之時,余光中,忽然捕捉到了一道自亭內而出的少年身影——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吳恙剛接過小七遞來的韁繩,隱隱察覺到那道視線,遂也抬眼望去。
四目相接之下,吳恙抬手施了一禮后,便翻身上了馬。
他今日不便上前與這位姑丈說話,但日后少不得要碰面,行此一禮,算是顧全了身為晚輩的禮數。
看著那少年帶著隨從策馬消失在了竹林后的小徑深處,眼神中有著波動的燕王久久未能回神。
那少年是誰?
方才那一眼所看到的仿佛極不真實,竟叫他覺得頗像是在做夢。
“王爺,該動身了。”身旁牽馬的隨從出聲提醒道。
燕王微一頷首,適才將視線收回。
一行人馬往城中的方向趕去。
巍峨的城門出現在眼前,看著城門之上的石刻大字,燕王緩緩握緊了手中的韁繩。
他回來了。
時隔十八年。
隨從亮出令牌,城門守衛恭敬地行禮之后,仍是經過一番仔細查驗,方才放了行。
車馬入城之后,一路往京中燕王府的方向行去。
經過熱鬧的街市,馬車里的女孩子指著車外的一間首飾鋪子,道:“阿娘,我想下去瞧瞧!”
“先回府安置好再說……”燕王妃柔聲交待提醒道:“別忘了離開密州的時候你父王是怎么交待咱們的了,凡事切記不可張揚——桑兒,你這性子須得快些收一收了。”
“知道了。”女孩子皺著眉甩下了車簾,賭氣般不再往外看了。
看著女兒如此,燕王妃無奈嘆了口氣。
“你啊,也該同京中的這些姑娘們學一學,穩重些,莫要丟了你父王的臉面……先前叫人教你的那些規矩,可都記熟了?”
女孩子敷衍著“嗯”了一聲,纖細的手指纏著身前梳著的一條條細辮擺弄著,眼睛里盡是不耐煩。
燕王進城的消息,早一步傳回了燕王府。
是以,此時府內仆從丫鬟皆等在了府門外相迎。
除此之外,還另有幾名內監在。
見得燕王下馬,為首的老內監連忙笑著迎上前去行禮:“陛下千盼萬盼的,今日可算是將王爺給盼回來了,今日一早,便命老奴出宮等著了!”
燕王含笑道:“皇兄有心了。”
說話間,看向了那些行禮的下人們。
整整十八年未有回京,昔日那些面孔似乎大多都不見了,或是變了,也或是換了,總之,他已不大能夠認得出來了。
留意到他的視線,那內監又笑著說道:“王爺久不回京,府中人等必是不夠用的,故而陛下特命老奴又尋了些機靈的、手腳麻利的過來,供府中差使。”
“原來如此,煩勞公公替本王多謝皇兄如此細心安排。”
“哪里還用得著老奴來多這個嘴?”內監笑著道:“王爺不隨老奴一同進宮去么?陛下可是在等著您呢!”
燕王笑了笑:“自是要去的,只是一身塵灰未洗,如何能夠面圣。還請公公稍候本王片刻,容本王稍加整理一二。”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見燕王妃母女二人下了馬車,內監便又向二人行禮。
視線在掃過女孩子時,眼神仿佛很是驚艷,道:“這便是桑云郡主了吧?陛下可一直念叨著郡主您呢!”
謝桑聞言眼睛亮起,點頭道:“我也一直想見陛下一面呢。”
她的封號便是出生那年陛下親賜的,且她每年生辰,陛下都會特意差人送生辰禮給她。
“那郡主待會兒不妨隨王爺一同進宮去,陛下見了郡主,必然會十分歡喜的。”內監邊陪著燕王一行人往府中行去,邊對女孩子說道。
謝桑越聽越覺得自己極受重視,盡量壓下眼底得色,抿嘴笑道:“那要看父王準不準我同去呢。”
聽她真同內監聊了起來,燕王妃悄悄扯了扯女兒的衣袖。
燕王走在前面,同一名管家模樣的人問道:“本王的居院安排在何處?”
“回王爺,還是王爺以往住著的風棠居。”
“換個更大些的吧,讓人將明簡堂收拾出來——”
管家微微一怔,心道明簡堂它也不大啊,王爺是不是久不回來,給記岔了?
但這么多人在呢,他也不好多嘴,王爺說明簡堂大,那就大吧,是以只是趕忙應了聲“是”,立即吩咐下去了。
聽得這兩句對話,燕王妃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燕王略微慢下兩步,微微轉頭看向她,道:“郎中再三交待過,你現下需要多歇息,今日便不必急著隨我進宮奔波了。桑兒一個姑娘家,跟在我身邊也多有不便,待你過兩日養好了身體,再帶她入宮面見陛下與母后也不遲。”
燕王妃應了聲“是”。
謝桑卻不禁皺眉。
阿娘怎么就只知道說是是是,難道就不能說一句“身體無礙不打緊”?
難怪這么多年以來同父王之間的關系都這么不冷不熱的,連帶著她在中間同父王也親近不起來呢。
燕王沐浴更衣罷,便跟著內監進了宮去。
御書房內,慶明帝聽得內監來稟“燕王到了”,眼底現出了一絲笑意。
燕王到了——
這是常出現在他夢中的一句話——那一場場不祥的噩夢之中。
正午時分,殿門被推開,便有金燦日光灑入殿內。
一道身影的出現,暫時地擋去了部分光線,金熾的光,緊跟在男人身后,將他的身形襯得愈發頎長挺拔。
那挺拔的身影來至殿內,屈膝跪地行禮。
“臣弟參見陛下。”
看著跪在那里的人,慶明帝面上笑意更濃了幾分,笑著道:“你我兄弟之間,何需行此大禮?”
“是兄弟,亦是君臣,君臣之道,臣弟不敢逾越。”
慶明帝無奈笑著搖頭:“……你總是這般死守規矩,好了,快起來吧。十八年未見,讓朕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