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所料不錯,兩日之后的清晨她就被馬蹄聲驚醒了,她的父親定國公徐敬和踏雪而來,預備將她帶回國公府。
沛柔已經記不清她已經多久沒有見到父親了,大約還是在永承三年的端午。齊延奉命去了蜀地平亂,她獨自一人回娘家。
那時家里的情形已經有些不好了,即便是過節,主子們眉頭緊皺,家中的仆婦也是行色匆匆,毫無喜意。
她還是在太夫人住的松鶴堂里見了父親一面,父親見她形容有些憔悴,還寬慰她說家里不會出什么大事。
父親與上一世的最后并未有太大的區別,只是還未蓄起長須,看起來便比那時年輕了些許,只是和她說話總還是那樣和風細雨。
若她真是六歲的稚兒,對父親的印象應當是很模糊的。她又沒有別的玩伴,并不知道“父親”這個詞對一個孩子意味著什么。
只是母親總是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的教她說這個詞。可從她記事起,便很少在家中見到這個高大英武的男人。
她唯一有印象的是,每當這個男人踏進院墻,母親的目光便會瞬間明亮起來。她記得母親的眼睛,就像是明汪汪的一池碧水,而他就是她的太陽,讓這清澈的靜水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沛柔長成之后也曾這樣愛慕過一個男子,后來這個男子也不算是如愿的成了她的丈夫。他的眼睛也生的很好,只是可惜她無法點亮他眼中的波光。
四年夫妻,爭吵冷戰,終成怨侶。
她不愿再去想齊延,只拿一雙怯生生的眼看著她父親,定國公也并不言語,解下了大氅將她包好,便將她抱出了堂屋。
他抱她只用單手,甚至到她十五歲及笄之時,他仍然能用單手將她抱起,印象中的父親一直都是這樣康健的。
出身于頂級勛貴之家,與皇帝自小相識志趣相投,長成后又建功立業,上馬能戰,下馬能文。
即便到了中年,也仍然意氣風發如同少年。哪怕新皇登基之后,對徐家屢有申斥,父親的眼睛也是種都是清明而堅定的。
所以上一世當她聽聞父親在詔獄中暴亡,只覺得天地俱都昏暗,一口血便吐在了面前的案幾之上。
想到此處,沛柔便往他懷中又縮了縮,用圍著自己的大氅遮住了發紅的眼睛。
“是冷了嗎?”父親這樣問她,就像上一世每次同她說話的語氣那樣。
她將小臉從大氅上移開,對著父親搖了搖頭,面前已經是母親的靈堂。父親將她放下來,自己取了一炷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入了香爐中,重又牽起沛柔的手。
“和你母親道別吧,從此以后跟著父親和祖母一起住。”
若不是曾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沛柔是絕沒有可能聽出他話音中隱忍的痛苦的。
她雖然因此而感覺到了更加刻骨的悲傷,卻也為母親高興,他對她并不是全然的無情了,盡管這份情或許也實在是很淡薄。
她又想起生母最后看著她的眼睛,她眼睛里的光彩是一點一點熄滅下去的。
生母臨死前終于又有了一點力氣,握著她的手那樣緊,“意姐兒乖,往后跟著父親也不要淘氣,娘這一生只是隨波逐流,卻從沒后悔有了你。娘去了很遠的地方,也會一直想著你和你父親。”
李嬤嬤跪在榻前早已淚濕衣襟,她卻哭不出來。她只是覺得茫然,她還沒來得及好好的和母親相處,便又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
*
沛柔和廖媽媽同坐一架馬車,李嬤嬤則被安排在下人乘坐的馬車里。依照前世,未來十幾年的定國公府內院都是柯氏勢大,她也不愿李嬤嬤當下便與柯氏的人結下太深的仇怨。
這馬車當然也很華麗,與她當年所乘卻是相距甚遠了。
廖媽媽一邊打點著馬車里的茶點,一邊還在同她說話,也沒忘了再提醒她關于“妖精”的事。
城南偏僻之地,行到城東最富貴繁華之地,竟花了一個時辰。
定國公府是開國受封的勛爵,歷代定國公也多受帝王寵信。府邸在城東離皇城最近的濱城胡同,和親王所居的三王胡同恰為對稱。
一下車父親便又自然地將她抱起,入府之后一路行來,皆是看慣了的景色,仆婦也多斂聲在一邊行禮,偶有在府中得臉面的管事仆婦上前問安,父親都只是微微點頭。
看這方向,是直接往太夫人所居的松鶴堂去。
太夫人周氏的母親是太祖幺妹崇安大長公主,父親出身濟南官宦世家周家。
尚主之后,駙馬那一支便定居在了燕京,如今三代繁衍下來也是枝繁葉茂,有才之士輩出。
國朝規矩,駙馬不得參政,因此外曾祖父并未入朝,只是潛心學問,開設學堂,也是燕梁有名的大儒。
公主與駙馬父妻恩愛,兒女成群,太夫人便是在這樣的家族里成長起來的。
上一世沛柔與她雖不親近,卻也得到了她許多關愛。甚至若不是太夫人的慈愛,她最后的結局只怕會更加慘烈。
到了松鶴堂院門前,父親便將她放了下來,彎下腰同她說話,“意姐兒,馬上就要見祖母了,意姐兒要聽話,祖母會很疼愛你的。”
沛柔懵懂的點點頭,指著廖媽媽,“媽媽和意姐兒一起進去嗎?”
廖媽媽對著她笑了笑并不回話,只看向了父親。
父親便點了點頭,看不出喜怒,“想來是你這幾日照顧的好,既是小姐說的,你便跟著進來吧。”
進了月洞門,兩邊皆種了青松,靠近右邊的院門前還立著一架葡萄。
小時候五哥沛聲淘氣,就想著偷太夫人還未熟透的葡萄吃。偏偏三叔母又管他管的嚴,他自己不敢去,就攛掇沛柔出頭。
沛柔的確是敢去,只是沒成熟的葡萄酸倒了沛聲的牙,最后還是被三叔母知道罰了一場。
想到此處,她又有些想笑,等進了正屋的門,太夫人正像從前等著兒孫們來請安一樣坐在左首的太師椅上。
她已年近半百,青絲褪做華發,悉數綰成圓髻,中間插著一支鑲百寶簪,系著藏青鑲綠松石的抹額,穿著絳色繡寶瓶紋的褙子,手中捻著一串迦楠佛珠,卻是頗為鄭重的打扮。
沛柔前生六歲入府直至長成,父親縱容,繼母嬌慣,兄弟姐妹雖然偶有摩擦,也總是和睦謙讓,她一直都是順風順水的,也養成了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驕縱脾氣。
可她上輩子是任性跋扈不錯,規矩卻也從沒有落下,等父親和太夫人問過好,便跪下來給太夫人磕頭,“意姐兒見過祖母。”
“你叫意姐兒?”上首的老婦人神色頗有些冷淡,她向沛柔伸出手,“過來讓祖母看看。”
沛柔卻并不動,直到父親出言提醒,才帶著懼意把半個身子藏在父親身后:“意姐兒不敢。”
老婦人便不動聲色地將手收了回去。見母親不悅,父親便有些焦急,“意姐兒這是怎么了,祖母也是意姐兒的親人,為何不敢?”
沛柔就轉過身看了廖媽媽一眼,帶著哭腔向著父親道:“廖媽媽說白頭發的都是妖精,專愛抓小孩子,要吃了意姐兒呢。”
廖媽媽霎時便慌了手腳,訕笑道:“姐兒說什么呢。”又向著太夫人和父親解釋,“不過是前幾日姐兒纏著奴婢說了幾個志怪故事,如今倒當真起來,奴婢也是冤枉。”
“想必你就是廖媽媽了,”太夫人接過她身邊陸嬤嬤遞過來的茶輕啜一口,怒意便消弭于無形,“姐兒的規矩學的不錯,這都是你的功勞,你就先去給你們夫人回話吧。”
“是。奴婢退下了。”廖媽媽的神色有些難堪,原本她也是想在松鶴堂里探聽些消息,如今卻只能這樣回去,也不知道如何向夫人交差。
見廖媽媽退下了,母子二人便帶著沛柔進了她日常起居的東里間。等重新安坐下,太夫人的神色便熱絡的多了,重又伸出手,“廖媽媽說的都是騙姐兒的,來,過來,讓祖母瞧瞧你。”
沛柔就放開了父親的手,慢慢的走到了太夫人的懷里。太夫人信佛,周身都是好聞的檀香味道。
上一世的最后她終日無事,時常想起在閨閣中時犯錯曾被太夫人罰抄過的經文。佛法精妙,倒是的確讓她修得了寧靜與釋然。
太夫人也不再說話,只是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良久才嘆息一聲,“這孩子以后就在松鶴堂里養著吧。”
父親顯然先是一驚,而后是歡喜,“母親若是愿意養著她,便真是意姐兒的福氣了。”
太夫人點點頭,“意姐兒是她取的名字吧。”語意竟奇異的有些傷感。
父親低頭應了“是”便也沒再多話,還是沛柔揚起臉,“母親說意姐兒的‘意’是‘意欲夢佳期’之意。意姐兒聽不懂。”
她這話也并不是為她自己說的,她只是想再替母親提醒一下父親,曾經他們也是有過恩愛和美的日子的,她對他的情意未有一日改變,日日都盼著他的音信。
太夫人將她摟的更緊了些,話語里充滿了憐惜,“不要緊,等意姐兒長大了就什么都懂了。往后你就跟著祖母,好不好?”
沛柔用力的在太夫人懷里點點頭,幾乎要濕了眼眶。
這一世沛柔不愿再被柯氏養育,太夫人品行高潔,若她能在松鶴堂長成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前生她根本沒有機會報答太夫人的恩情,今世,她一定好好孝順太夫人,也一定會努力改變徐家的命運,讓太夫人能夠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