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嘉懿堂的。
直到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有隱隱的疼痛感傳來,她才發覺自己的手心已經全都是方才聽何霓云說話時,指甲嵌進皮肉的細小傷口了。
何霓云果然還是何霓云,殺人誅心,與前生分毫不差。
她極力的不去想方才的事情,極力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齊延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她不清楚,可她不肯相信這數月來的恩愛都是假的。至少她眼下可以弄清楚一件事情。
“紜春,早上的參湯還有剩么?若有的話,便讓廚房晚膳時熱了送來。再看看阿霰有沒有空閑,四爺不在,我一個人吃飯有些寂寞,晚上關了門,你們姐弟都來陪席。”
紜春便笑著點了點頭,“阿霰他近來無事,應當有空可以過來陪著鄉君。那奴婢也就不客氣了。”
又道:“四爺今日的信也已經到了,奴婢這就拿給您看。”
十月十四日送到的信,是齊延十月九日寫的。她要他十月十五日便回來,算來這應該是最后一封。
“丁丑年十月九日。自燕京而出,已逾二十五日。聞知嘉懿堂中海棠殷紅之果已結,漂泊異鄉,長日懷卿之意卻難解。夜間漫步于河畔,見風搖梧桐子,南去驛路長,小小別離,亦生長別之嘆。小窗雨夜,夢魂先到,唯盼相逢。珍重,珍重。”
她原來很盼望他回來,此刻卻有些害怕。手指撫過落款的印記,想象著他將它蓋下的心情,是否與她一樣?
紜春很快便擺完了膳,那一盅參湯自然也在席。
林霰看來并不像無事的樣子,只是紜春要他過來,所以他才過來的。
沛柔也并沒有多少心思與他寒暄,隨意說了幾句話,便讓他們不必客氣。一桌的山珍海味,她卻先拿起了那一盅參湯要飲。
每日裝參湯用的茶盅都是一樣的,上面繪著戲嬰圖,每一個小娃娃都活靈活現的,十分惹人稀罕。
可這里面裝的,卻是最惡毒的心思。
林霰看見了,便有些疑惑地道:“齊四哥不是挺想要孩子的么,你怎么還在喝這個湯?”
沛柔的手抖了抖,將那一碗參湯放下,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就算想要,也并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要的。如今府里算計我的人太多,我不想冒險。”
林霰會這樣說,其實她就已經看到了她想看的真相。
若不是齊延,林霰怎么會注意到這一盅小小的參湯。林霰恐怕還以為,他是早告訴了自己的。
可是他知道,他卻沒有。口口聲聲想要和她的孩子,哄著她,卻每日笑著看著她將這避子的參湯喝下。
齊延從沒有流露出一點異樣,他在她面前將他自己掩飾的很好。
他騙走了她的真心,讓她傻乎乎地想一生一世,甚至生生世世都和他在一起,可他呢?
和她一起拜月老畫像的時候,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沛柔艱難地用完了晚膳,借口今日進宮太累,早早地進了內室歇下。
今日已經是十四日,明日又是月圓。
沛柔躺在床上難以入眠,干脆就坐起來,下了床,推開窗戶看著十四日的月亮。
十四日的月亮,其實也很圓,只是仔細看時,也能看出來是缺了一塊的。
若她的心也有形狀,會是什么樣子的?
小常氏她今生也是要收拾的,她也不會再顧念和綰秋從前的主仆,甚至姐妹情意。
何霓云不是毒蛇,她是一條巨蟒,纏繞在沛柔的脖頸上,讓她覺得幾乎要窒息。她將這些事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她也還是忍不住要上她的當,讓她達成了目的。
她每日都喝那一碗參湯,她給自己的理由是,齊家人心未明,情況復雜,未來之事也不可預測,她不能這樣早就放下心來準備生孩子。
可實際上呢,她捫心自問,也有被齊延傷害過的陰影留在心中,讓她不敢輕易的與他之間有一個孩子,有這樣巨大的、割裂不開的牽絆。
她沒法完全忘記前生的事情,她其實還是隨時都準備走。
沛柔在太師椅上坐下,靜靜的想著心事。
嘉懿堂的內室只有兩扇窗,窗前都有月光落在室內。她坐的那一處,恰是室內最黑暗的地方。
宴息室里的自鳴鐘響了幾響,已經是寅時了,天色有些亮起來,摻雜在天空中的的卻還是暗色比較多。
沛柔站起來,想給自己倒一碗茶。正堂里卻忽然好像有了動靜。
很快,內室的插屏被推開,一個人影闖進來,將她擁在了懷中,她甚至來不及放下茶盞。
齊延明明是不用熏香的,可是她就是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他的衣服上永遠有一種淡淡的皂莢香,很平常,卻叫她留戀,不舍得離去。
她在他懷中沒有動,他卻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溫柔地拂著她的脊背。
他的身上猶帶著夜露,其實也很寒涼,他卻好像渾然未覺。
“怎么這樣早就起來了,不是說以后我不在時候,還是叫個人值夜么?就不用自己下來倒水了。”
“你身上怎么這樣涼,讓我多抱一會兒,替你捂一捂。我給你的信你都收到了嗎?你怎么這樣懶惰,沒有話同我說,就用印章亂蓋了一通。”
“若你下回再這樣,我便要將你的印章沒收了。”
“你信中說,要我十五日回來。你看,十五日剛到,我便回來了,晚上我們又可以一起拜月老像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說十五日,其實是想讓我在十五日之前回來,不過也沒辦法,事情好像總也辦不完,幸而我也總算沒有失信于你。”
齊延終于察覺到了她的一點不對,放開了她,把手落在她的手臂上。“你為什么不說話,是覺得我回來的太遲,生我的氣了嗎?”
沛柔又靜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她迎上齊延的眼睛,“你早就知道那參湯有問題了,對不對。”
他前生也常常騙她,她分辨不出來他是不是在撒謊。可今生畢竟情濃意洽了數月,她自問對他有些了解。
齊延下意識地松開了她的手,眼神一閃,沒有說話。
這樣的表現,沛柔怎能不明白。
她忽而又想到了白日太妃同她說的話:“如今看來,也幸好他娶了你,不然,許多事情他也根本施展不開。”
所以他與她在一起,只是為了權利與地位嗎,為了取得她家人的信任,就當真沒有一點情意?等他功成名就,他還是要把她這顆他并不愛的絆腳石,從他生命里搬開。
搬一塊已經足夠麻煩,更遑論另一個還有著他自己血脈的孩子。
沛柔忍著心痛,艱難地問出了另一個問題,“為什么。”
齊延想要去握她的手,卻被她躲開。
她死死地抑制住了她的眼淚,努力地想要看清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想要和她生兒育女的男人。
齊延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沛柔居然會問他這個問題。他自以為算無遺策,卻原來還是算不過這些內宅女子。
前生沛柔活到后來,已經知道這參湯是有問題的。所以新婚第二日,他看著她如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喝下那碗參湯,他心里其實是有些難過的。
至少在那時,她是不愿意與他有一個孩子的。
可旋即又釋然,即便他們都知道前生之事,可今生也已經有許多事情都改變,就算他們能將前生有過的算計都擋在門外,可今生難保不會隨之而來更多的算計。
他現在還不能把他們都驅逐出去,他還沒有能力將她完全地保護好。
她只是謹慎而已。他也應當謹慎。
女子懷孕生產,無異于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他們還有那么多的路沒有走完,那么多的事情還沒有做,他也不愿意她這樣冒險。
他好不容易才求來了這一生,他不敢去賭。他也還沒有向她坦白他也如她一般重活了一世,到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她應該還有一次選擇的權利。
所以他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等著他們身邊的荊棘盡去,等到她愿意和他有一個孩子的那一天。
沛柔以為他是不知道前生的事的,自然也就不應該知道他那些所謂家人背后的險惡用心。他若是同她說了這參湯有問題,那往后在他面前,她是該喝還是不該喝。
若是喝的話,自己不阻攔,又有前生的心結在,恐怕天長日久,她會如今日一般懷疑自己對她的用心;若是不喝,連他自己都沒法放下心來。
所以他只能選擇沉默,裝作不知道這件事,等到云消霧散的那一天。
可他沒想到會有人利用這件事來挑撥他們的夫妻關系。
他要解釋,可要從哪里說起呢?從前生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嗎?要他現在就挑明前生之事,手上這件能決定他們今后的路的事情還沒有辦完,他沒有勇氣。
所以也根本無從解釋。
沛柔望著他,“你沒有話要同我說嗎?”
齊延看著她一步步退后,想將她拉回自己懷中,胸口在隱隱作痛,卻又叫他不敢伸手。
也好,正好他這段時日也有事情不想叫她知道,叫她擔心。
她又給了他片刻的時間,見他仍然沒有想要開口的意思,低下了頭,垂下眼簾,讓眼中的淚垂直落在了地上。
沛柔慢慢地轉過了身去,“等四皇子登基,我們就和離吧。”
貪戀的太多,到頭來總是要失去。她都習慣了。
齊延仍站在原地,語氣堅定,“我不會同你和離的。”
靜默了片刻,又道:“這幾日我會去書房住。”
“隨你。”
這一個月來,她想象了許多次他回來時的情景。她想做一個好妻子,服侍他沐浴梳洗,再好好地陪他說說話,讓他放松放松。
趙五娘給她的那塊青田石也還壓在她書房的案幾上,過幾日便要往建業行宮去,她要催著他趕快雕刻出來交差。
可盼望了他許久他才回來,如今卻根本不想與他相對。從前的不舍之意,只是讓她今日看來像一個笑話。
齊延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她重新在床上躺下,背身向外。終于轉過身,匆匆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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