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齊延仍然把沛柔護在身后。他的右手握住了沒進他胸中的箭矢,用力一折,只剩下了一小截還在他血肉里。
“躲遠些。”齊延這樣對她說,而后赤手空拳迎上了黑衣人的刀劍。
齊延的功夫實在很好,即便他受了這樣重的傷,仍然能夠不落下風,將他們帶的離沛柔遠了些。若這不是生死之局,想必她會因為她的丈夫很驕傲。
不過片刻,齊延便奪過了其中一個黑衣人的劍,將他們中的兩三個砍翻在了地上。
可他的胸口仍然在往外滲著血。這樣的動作和力度,讓他從前受的傷也已經開裂,他整片胸口,都已經看不出來原來的顏色。
他們纏斗了片刻,或者是覺得從齊延身上還是討不到便宜,就有一個黑衣人離群,朝著沛柔的方向過來。
齊延很快發現了不對,可其他的黑衣人還在和他纏斗,不肯放他過來護著沛柔。
沛柔知道自己是躲不過的,她身邊更是什么也沒有。況且從她回來齊延身邊,就已經做好了與他同生死的準備。
她只是沒想到她又活了一生,居然還是要死在齊延前面。
齊延兩生都虧欠了她,老天爺若是有心,下一世一定要給她一個圓滿。
她沒有去管那個即將接近她的黑衣人,也沒有向齊延求救。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數刻里再看齊延幾眼。
可是齊延卻沒有再理會與他纏斗的黑衣人出的招法,硬生生受了他們兩劍,沖過來將沛柔護在懷中,準備替她擋下黑衣人朝著她砍過來的一刀。
“不!”
黑衣人的刀幾乎就要落下來了,就當她以為齊延就要殞命在她身前的時候,先倒下的卻是那個黑衣人。
又是一輪箭矢,讓其他的黑衣人也盡數倒下了。
山坡上傳來景珣的呼喊:“大膽狂徒,圣駕在此,居然敢行此謀逆之事!”
齊延仍然抱著她,胸前的鮮血也染紅了她的,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向下滑去。沛柔沒有力氣,也只能跟著他摔在地上。
齊延艱難地對她笑了笑,幾乎用盡了全力,對她說,“我回來了。”
沛柔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周身是推不開,化不盡的濃霧,她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在往前走。直到面前似乎不再有路,她才停了下來。
濃霧散開,不遠處一個女子跪在青石板上。她認出來了,那個女子是前生的她自己。可周圍還是黑暗的,她不記得她在黑夜里也跪過。
她想等一等,看看接下來會怎么樣。那個曾經給過她藥的大和尚什么時候會從寺中出來,和她說一通亂七八糟的話,然后把藥給她,讓她去救齊延的命。
她好像已經摸不到她當時的心境,站在原地等了許久,漸漸地開始有幾分煩躁起來。周圍卻忽然又起了濃霧,再散開時,跪在寺門前的人變成了一個玄衣男子。
沛柔想走近些,看清跪在地上的人是誰,卻發現她根本動不了。但她也很快地看清那個人是誰了。
是齊延。
她已經忘記了她當年跪在此處的情思,卻居然好像能聽見齊延的心聲。
“從前諸事,都是我對不住她。若不是嫁與我,無論如何,她總能過一段溫馨愉悅的日子。”
“她的真心,此生我不配消受,愿以我此生一切,祈求她來世安寧。”
忽而起了一陣風,將她不由自主地吹到了他身邊。可就在她要觸碰到他的時候,又起了一陣濃霧。
齊延的身影在霧中消散不見,而她又可以在夢境中自由地行走。她跨進了寺門,踏進了大殿,大和尚跪在燃燈佛像前。
大殿中很昏暗,只有佛像前兩盞銀缸中的一盞上有靜止的燭火,甚至都照不亮佛像的面容。
那大和尚還在念經,她忽而又開始煩躁起來。
佛教典籍中說燃燈佛生時,身邊一切如燈,照亮冥冥天地,可明明連一殿之地都不能照亮。
她正要開口,大和尚忽然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狹路相逢,兩手分付。”大和尚輕輕抬手,原先那一盞銀缸上的燭火熄滅,另一盞卻同時亮了起來。
“去吧,莫要再回來。”他說。
沛柔眨了眨眼,她不再站在山門前,而是停留在一處她兩生都沒有來過的地方。
這里是戰場。無數的兵士倒下,呼喊聲與兵戈之聲響徹于天地之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這里。
茫然四顧,一邊是燕梁的銀甲兵士,與他們交戰的人身上穿的似乎是她從未見過的服飾。
但是她很快想起來了,與燕梁士兵作戰的應該是苗人,她在齊延的《蜀中地域志》上看到過類似的服色。
這里是蜀中戰場,那齊延在哪里。
她要找到他。她飛快的在戰場上奔跑起來,沒有人能看得見她。她終于看見了一身金甲的齊延,而苗人的長槍也就要戳進他的心臟。
她下意識地跑到他身前,想替他擋下這一擊,可長槍穿過了她的身體,最后還是扎進了齊延的胸口。她不應該感覺到痛,可是卻明明白白的感覺到了痛。
齊延奮起一擊,用長劍削下了苗人首領的頭顱,而后終于支撐不住,以劍撐地,單膝跪了下來。
首領被擊殺,剩下的苗人沒有再戰之意,紛紛潰逃。
有一個青年將領跑到齊延身旁,想要將他背起來,和他一起回家。他喚齊延作“四叔父”。
“不要忘了將我送到香山去,與她葬在一起,還有那件衣裳。”齊延回頭,釋然一笑,望著燕京的方向,這是他在人世間說的最后一句話。
“不!”
沛柔哭的幾乎喘不過氣來,才自夢中清醒過來。枕上已然濕透,她的手在胡亂地撲騰,忽然被人抓住,她睜開了眼。
“沛娘,別怕,父親在這里。”定國公坐在她床前,替她擦去了面頰上的冷汗。
沛柔坐起來,忽而有天旋地轉之感,她很快地想起來自己暈眩之前看到的最后的場景。景珣帶著禁軍從山坡上沖下來,向著她和齊延過來。
對了,齊延沒有去蜀中,他應該是和她在一起。她胡亂地抹了一把淚,“父親,元放呢,齊元放呢,他在哪里?”
定國公沉默了片刻,“元放在內室中,他還沒有醒。”
沛柔立刻便要下床,暈眩之感卻越發劇烈。她扶著定國公的肩膀,好一會兒才能緩過神來。
她迫不及待地要見到齊延,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在定國公的攙扶之下,跌跌撞撞地進了內室。
齊延就躺在內室的床上。他的呼吸很微弱,甚至都看不出起伏。
林霰守在他的床邊,抬頭看了一眼沛柔,他的眼眶居然也是紅的。林霰站起來,給定國公拱手行禮,沛柔已經趴在了齊延床前。
她沒有力氣站著,能離他近一些,就近一些。
她顫抖著去握齊延的手,他的手是滾燙的,額上蓋著帕子,他在發燒。
“兩處箭傷,兩處刀傷。從前的傷口又裂開,這一次更難好。第二處箭傷比第一次要更嚴重,再深一點,便連我也救不得了。”
“兩處刀傷一處在手臂上,一處也在前胸,流的血太多了。”
“‘連你也救不得’,那也就是說,現在你還是能救他,他不會死,對不對?”沛柔回過頭去,慘白的月光灑落在她臉上。
“只能看燒能不能退了。”林霰不愿與她面對,別過了臉去。“你額頭上的傷也很重,手心也被礫石刮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若是不小心,也是會綿延成重疾的。”
沛柔這才發覺,原來自己的左手上也纏了紗布。
她以為她逃脫不了一死的時候,曾經用這只手去給自己擦過眼淚,想必在齊延看來,她的樣子也會有幾分滑稽吧。
她還不如齊延細心,他都知道用自己沒有染血的手去撫摸她的面頰。
也好,既然早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共死,她也不必想那么多了。“他大約有幾成可能能活下來?”
定國公向林霰使眼色,想要他不說實話。
可林霰向來是有什么說什么的,“不到三成。”
她的心到底還是顫動了一下,對定國公道:“父親,我有些餓了,想吃點東西。”她要努力加餐飯,等到齊延醒來的一天。
或者她等不到,他們也已經許過來世。
定國公對她點了點頭,問了她想吃什么,轉身出去吩咐人做了。
“今夜我想留在這里陪著他,我需要做什么?”
林霰望了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肯動的齊延,走過去拿起了他額上的帕子,在墻角的水盆中重新絞干了,“要多換幾次額上的帕子。退燒藥已經喂他喝過,用冷水降溫也必不可少。”
沛柔就點點頭,“明日還要你繼續過來把脈換方,你先去歇息吧。”
她看了林霰一眼,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放心,她加重了語氣,“我能做好這些,你快回去休息吧。”
“要不要我讓茵陳過來?”
沛柔搖了搖頭,“讓我一個人好好陪陪他。你也不必擔心我,只要他不走,我也不會走。”
今生不能,期以來世。他欠了她的,她總要討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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