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們很珍惜,出征前的這五日還是很快就過去了。
齊延要出征,這幾日當然很忙碌,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商量,燕京城里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布置,他幾乎沒有什么時間能夠陪著沛柔。
也只有每日夜深人靜,她強撐著不睡,他披星戴月的回來,才能將她摟在懷中,和她說說話。
今夜是最后一夜,明日是二月二十五,齊延會動身前往蜀中。
雖然已經是二月了,若是齊延不在,沛柔也總還是覺得冷。齊延就像個火爐,能將她點燃,從心底暖起來。
此刻她躺在他身邊,想和他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沛柔就又想起了他們在感慈寺里的第一夜。那時候也是這樣,他們明明都睡不著,別離在即,衷情卻難訴。
那一夜距離如今,也不過兩個月而已。原來別離是一件這么容易的事情,一次又一次,接踵而至。
沛柔試著回想了一下前生齊延出征前一日她的心境,慢慢開了口。
“你到了蜀中,一定要記得給我寫信。”沛柔側過身,“前生你去蜀中的時候,我給你寫了那么多信,你卻連一封信都沒有給我寫。”
沛柔的聲音低下去,“爹娘那里有,你大哥三哥有,何氏有。你二去蜀中的時候,甚至連何霓云都有。”
“我曾經聽她讀過你寫的信,若你對她根本無意,為何要寫這樣的信給她。”
齊延也側過來。月光晦暗,但她還是很快看清了他的眉眼。
“給他們的信都只有簡短的幾句話,問好而已。我沒有給何霓云寫過信,是她在誆你。”
齊延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鬢發,認真地道:“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以為,我出征七個月,你連一封信都沒有給我寫。”
“我也給你寫了好多信,我以為是你一直沒有回。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你的信根本就沒能寄出去,而我的信寄回來,也根本就沒有一封到了你的手中。”
“那樣長別過一次,我才更清楚你在我心中到底有多重要。可我一回來,連銀甲都來不及脫下,我想見你,一進了嘉懿堂,得來的卻是你寫的和離書。”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去應對。”他在枕上靠的離她更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對我死心了,我是不是真的應該放你走。”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樣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
戰場上運籌帷幄的將軍,回家時面對他的妻子,也會感到手足無措。
沛柔望著他的眼睛,“我才沒有對你死心,我只是太傷心了。”
“哪怕是今生,我不想再想著你的時候,我也夢見過好幾次何霓云抱著孩子站在我面前的情景。”
“在夢里我也責備自己,我應該當時就起身離開的,我在那個時刻就應該對你再無留戀的。我連讓紜春收拾東西的話都已經說了出來,可是我又很快讓她們停手了。”
“我跟自己說,不管怎么樣,我也應該見你一面,找你要一個交代。若你連和離也覺得算不得什么,想必你心里就是真的沒有我的。”
她想象過很多種可能,可能他看也不看,便在和離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或者干干脆脆地將它撕碎,告訴她他是不會和她和離的。
什么理由都好,什么理由,都可以說明她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都不算。
“可你那天什么都沒有說,不說好,也沒有堅定的跟我說不好。只和我說,‘等我回來’。可是對于那時的我而言,我能等得來那個我想要的你嗎?”
這一番話,她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今生他們成親將滿一年,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
“是我太沒用了。我在那個時候,還是太怯懦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就只是選擇了逃避。明明前生他殫精竭慮地讓她成為了他的妻子,他是想要和她攜手百年的。可他沒有站在她的角度去想過,怎么樣對她才算好。
“你走之后的那十年,每一天我都覺得很沒有意思。”
“哪怕是其獻登基的那一天,哪怕是我承襲爵位,掌著天下一半兵馬,真正權傾朝野的那一天,我都覺得很沒有意思。”
“其實我也給你寫了很多的信。在你向我提出和離的時候,在景璘讓我去城外安置難民的時候,我都給你寫過信。只是后來它們也都被我認為是不合時宜的,被我束之高閣。”
“我后來在書房里翻到了這些信,想將它們寄給你。可人間天上,有處可寄,無處可達。或許那十年的孤寂,就是你對我的懦弱和我的誤解的懲罰。”
“若我沒有承受過這些,可能我今生也不知道該如何待你。今生我越是和你相處,就越是后悔,原本前生,即便再難,我也是可以和你過這樣美好的日子的。”
沛柔前生的傷心很短,畢竟那時候,距離她病逝也不過剩下了兩年而已。盡管今生她想起來還是覺得心痛,可這是一把鈍刀,只能在她身上留下幾道淺淺的傷口罷了。
畢竟她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那么多的事情沒去做。
而對于齊延而言,他悔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的無能,十年間日復一日的想念她,人間天上,他的思念亦是無處可達。
若他們沒有今生,若她泉下有靈,看到他過了這樣的十年,也不會再怨恨他了。剩下的唯有遺憾而已。
今生他們不要再有遺憾了。或許等到他們說起前生的事情,都不再這樣抱著淡淡的悲傷的時候,他們的生活里就已經沒有遺憾了。
第二日他要往蜀中去,寅時就要起身。他們一直說話說到了那個時辰,沛柔也毫無睡意,起身替齊延穿衣。
這樣的事情,她也只有新婚那幾個月為他做過。如今他一去恐怕便是半年,她是真的舍不得。
他穿的也不再是文官的官服,而是觸手冰涼的甲胄。沛柔的手放在那銀甲上,腦海中忽然閃過,在建業她昏迷時做的那個夢。
也是蜀中,也是與苗人打仗,齊延渾身是血,殞命在她眼前。
沛柔心中一跳,連忙別過了頭不敢再看。
“怎么了?”齊延不知道她做過的這個夢,以為她是沒有休息好,不由得有幾分擔心。
沛柔很快把方才腦海中的畫面趕了出去,繼續替他整理衣飾,“沒事。只是看不習慣你穿這樣的衣服罷了。”
齊延握住了她的手,“不必習慣。我以后不會常穿,只穿這一次。”
只穿這一次,下一次恐怕就要換了金甲了。
“好。”沛柔應了他,又道:“我不曾去過蜀中,可自你去后,我恐怕夜夜都會在夢中到蜀中去。若是無事,你也常常在信中跟我說一些蜀中的事,好不好?”
“蜀中風物,與燕京有很大不同。蜀中多種芙蓉,花重錦官城的景色,在蜀中呆了那么久,我也沒有好好欣賞過。”
“往后我們再一起去。”齊延的視線落在沛柔小腹上,“帶著他一起。”
“好。”沛柔又抱了抱他,很快地松了手。
四皇子和五萬大軍還在等著他,他們沒有時間兒女情長。行裝她早已為他打點好,他不必掛念。
這一次她看著齊延出門,一次都沒有再喚他,齊延也沒有回頭。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墻之后,沛柔便喚來了織夏替她梳頭。
燕京城外十里有長亭。她要去那里等著他,再見他一面。前生他出征的那一日便是如此,她一個人騎馬,先他一步等在了長亭里。
哪怕不能說話,再見一面也是好的。
如今沛柔自然不能騎馬,馬車從燕京城內修整的平坦的道路,一路行過了沙石地,然后是春意漸盛,一眼望去如離恨一般無邊無際的春草地。
長亭外有垂柳,腰肢裊裊,一冬珍重,盼來東君,卻也日日都要在此目睹離別之景。
有柳切勿栽長亭,有女切勿歸征人,都太過痛苦了。
今生年少時她曾經想嫁入耕讀人家,沒想到最后還是成了齊延這個假斯文,假書生的妻子。可這是她高高興興的選了的,她不會后悔,即便今日也如是。
直到天光大亮,她才等來了途徑此地的齊延。四皇子騎馬走在最前,而后就是齊延。
日色照耀在他的一身銀甲上,讓他看起來反而越發有了意氣風發的少年氣。暌違已久了。
或許這樣的齊延,才是真正的齊延。
沛柔戴著兜帽,隱去了大半的容貌。可是齊延還是很快就發現她了,他坐在馬上對她揚起一個笑,可他路過了她,卻也沒有再回頭。
每一個士兵的眼神都會落在齊延身上,他是主將,他們不能兒女情長。
他雖然只望了她一眼,可那一眼卻很長。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她刻意露出的半邊發髻上,簪著的是那支他從前送給他的牡丹花簪。
草色連延多隙地,一路將齊延送到了她看不見的地方。可她看不見的地方還有春草,燕梁的春天已經來了。
沛柔忽然想化作那春草,沾在他的衣角,跟隨著這無邊春意隨他往蜀中去。
可是她只能站在原地,等著他對她說,“我回來了”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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