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第三百六十四章 托付

如今的誠毅侯府,好像四處都很靜。而莊和堂,永遠都是最靜的地方。

昭永十年的夏天開始,春天就從沒有再回來過這里。院子中四季唯一的一點顏色,那棵總是開的很好的石榴樹,如今也只剩下一截樹根。

樹木有靈,或許也昭示著主人的命運。

曾經夏瑩吹與她的丈夫共住,度過了很美好的日子的莊和堂,如今在她心中,大約也只剩下殘垣斷壁了

沛柔一路進了正房,雖然是白日,窗戶上的明紙舊了,室內也還是很昏暗。夏瑩吹床前的小機上點著一支蠟燭。

看起來已經燃了許久,燭淚滾落,染紅了銀缸。

沛柔輕輕掀開了床帳,夏瑩吹躺在枕上,容色蒼白如紙,的確已無多少生機。

看見沛柔過來,夏瑩吹到底還是掙扎著坐了起來。一摸枕上,又落了大把的青絲。

“你大姐姐是熙和園中頭發生的最好的女子,我也從來很是愛惜我的青絲,總是要你大姐姐教我,如何把我的頭發養好。”

“我年輕的時候,頭發生的也不錯。如今久病,三千青絲,大把大把的落下。也好,這樣我的煩惱也能少一些了。”

沛柔的心很靜,“二嫂如今也還不老,何必總提年輕時候的事情呢。”

夏瑩吹望著自己手心成卷的青絲笑了笑,“若人的一生只有這二十幾年,那從前也的確算是年輕時的歲月了。”

“那時候多好,有家人,有姐妹,還有夫君。我畫柳葉眉不好看,遠山又太淡,畫不好。相公的手從來拿的是刀劍,卻也能為我畫遠山。”

“可惜太好的日子總是太短暫。或許從昭永十年開始,我就已經沒有活在這世間了。何必到后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的父母家人。”

誠毅侯府的人給沛柔下藥,燕京城中流言四起的時候,夏家受到的沖擊是最大的。夏瑩吹的父親最后因此辭了官,遷回了原籍居住。

沛柔猶豫了好幾日,才過來見她。要忘記從前別人對她的好是很難的,同樣是這座莊和堂,改換一世,她們就成了如今這樣。

可要忘記夏瑩吹對她做過的事情也是很難的。丈夫早逝,她一片癡心,的確可憐。但可憐也從來不是她出手殘害她的孩子的借口。

若是沛柔不曾對她存有戒心,那么可愛的齊昭昭,或許如今便不會在這個世上了。不,這幾乎是一定的,沛柔給了她那么多機會,可是她一個都沒能抓住。

妄念蒙蔽了她的眼睛,她已經不是那個能看見世間美好,下筆生花的夏瑩吹了。

沛柔開了口,“如今元放已經是誠毅侯世子了,將來他會是誠毅侯。我們會履行承諾,將來讓思哥兒做誠毅侯世子。”

“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二哥,還有思哥兒他自己,他是個好孩子。”

前生便是思哥兒承襲了爵位,齊延今生也不會有什么意見。

“自然不是為了我。從我起了那個念頭開始,我就已經不值得與你的友誼。甚至也不配做思哥兒的母親。他是個心地純良的好孩子,是我耽誤了他。”

夏瑩吹望向窗邊,窗前有小桌,是思哥兒平日做功課的地方。

想到思哥兒,沛柔到底還是心軟了幾分,“思哥兒是你的兒子,你的時日不多,這段日子,還是讓他陪著你吧。”

夏瑩吹卻搖了搖頭,“不,你早些把他帶走吧。我是即將下世的人,不想再讓他在我跟前,徒增牽掛了。”

沛柔與她已經無話可說,她想了想,應了聲“好”,便轉身欲走。

夏瑩吹的聲音在她身后,“五妹妹。你說,十年過去了,他還會認得我么?”

那樣相愛過,如何不會。

沛柔帶著思哥兒回嘉懿堂的時候,齊昭昭已經哭鬧了許久了。她已經有十個多月大,能自己站起來了。

又是個傻大膽,才會站就想著走,連摔了好幾次。今日她倒不是因為摔著了才哭的,沛柔在府里忙了一整日,幾乎沒有怎么搭理過她。

沛柔見她哭成了個小花貓,心里也有些不忍得,把她接過來哄了半日,她才不哭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盯著站在一旁低著頭的思哥兒。

她和思哥兒也許久都沒有在一起了,他性子靦腆,此時有些認生,也是很平常的事。

沛柔就在宴息室的榻上坐下,騰出一只手來,想招呼思哥兒坐的近些。可是她才伸了手,齊昭昭忽而掙扎起來,沛柔一只手的力氣不夠,齊昭昭差點就要落到地上了。

“妹妹小心!”是思哥兒托住了齊昭昭的背,她才沒有掉下來。

沛柔猶有些驚魂未定,雙手緊緊的抱著女兒。

過了片刻,才笑著對思哥兒道:“你母親身體不適,這段時日便由四叔母來照顧你。”

“可是四叔母也很忙,家里的事情千頭萬緒,妹妹就沒人管了,往后你住在嘉懿堂里,幫四叔母看著妹妹好不好?”

思哥兒并沒有即刻就答應,反而垂下了眼簾,有淚水砸在青石磚上,濺出細小的水漬。

“我母親她……她是不是不會好起來了……所以我才要住在四叔母這里。”

沛柔心中也涌出一陣悲涼,“思哥兒,你是個大孩子了,四叔母不想騙你。你母親……很快就回去找你的父親了。”

“你的父親很思念她了,思哥兒不能總是這樣自私。”

沛柔把齊昭昭放在榻上,讓她自己去玩。

她摸了摸思哥兒的頭,“況且往后思哥兒是要做誠毅侯的人,你的曾祖父,高祖父都是大英雄,以后思哥兒也要和他們一樣。”

“你要學會接受不可改變的現實。每個大人,都必須要懂得這個道理。”

思哥兒猛然抬起頭,“那我什么時候才能是大人?”

沛柔輕輕笑了笑,“很快了。只要思哥兒好好念書,好好習武,努力克服自己心里的悲傷,你很快就是大人了。”

思哥兒的眼中,漸漸有了光亮。他的目光落在榻上正扶著沛柔的背,努力的想要站起來的齊昭昭身上。

他的語氣有些驚異,“妹妹能站起來了。”

沛柔回頭看了齊昭昭一眼,她立刻就向后摔坐了下去。榻上鋪的都是軟墊,摔下去是不疼,可要再站起來,便有些難了。

齊昭昭努力了許久,都沒能起身。眼見她又咧了嘴要哭,思哥兒連忙上前,學著沛柔方才摸他頭的樣子摸了摸齊昭昭的頭。

“妹妹別哭。”

可是這樣一來,齊昭昭哭的就更厲害了。她最討厭別人摸她的頭。雖然出生的時候看著還好,長到十個月,反而不覺得她頭發很多了。

沛柔哭笑不得,“你妹妹的脾氣有些不好,長了幾顆牙,還學會咬人了。你平日若是和她在一起,要小心些。”

“沒事,讓她哭一會兒她自己會好的。”

沛柔話音剛落,齊延便進了門,“又是誰在哭,怎么哭的這樣大聲。”

他對著思哥兒笑了笑,又一把把齊昭昭抱起來,“我就知道不是我們思哥兒在哭,又是我們奕姐兒受委屈了,是不是你娘又欺負你了?”

一被齊延抱起來,齊昭昭扁了扁嘴,立刻不再哭了,反而咿咿呀呀的,發出了類似“爹爹”的音節。

沛柔和齊延都已經習以為常了,齊昭昭會的第一個字便是“爹”。齊延在沛柔面前炫耀,沛柔卻說這是她故意的。

“將來她有什么事,換尿布,買玩具,要錢花,也都找爹就是了。”

思哥兒也站起來,拉了拉齊昭昭的小手。“不是四叔母欺負妹妹,是妹妹想站起來,結果沒站穩,摔了一下。”

沛柔笑了笑,“還好有我們思哥兒在,不然我豈不是又要被冤枉了。”

齊延便道:“還說不是你欺負女兒,故意換了這樣軟的墊子來。人家在學走路呢,軟綿綿的地方怎么能站的穩。”

又好聲好氣的哄了齊昭昭幾句,才問沛柔,“奕姐兒的牙齒長的怎么樣了,在外頭天天惦記著,回家來卻又偏忘了。”

沛柔便揶揄他,“女兒就在你手里,你自己看不就行了。”

齊昭昭脾氣倔,除了不許別人摸她的頭,還有就是不許人看她的牙齒。也許是因為長牙總有些不舒服的緣故。

齊延有幾分無奈,“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小丫頭的脾氣。怎么哄都不肯張嘴的。”

沛柔就笑了笑,儼然一副慈母模樣,“那簡單啊,把她弄哭了不就行了,她都是張嘴哭的。”

思哥兒心中忽而也有了幾分慌張,接下來他會住在嘉懿堂里,四叔母不會也這樣欺負他吧?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后來的一個多月,思哥兒和齊昭昭,大約相處的還算好。只要忽略思哥兒每日手上和身上被齊昭昭咬出來的牙印的話。

齊昭昭并非是不喜歡思哥兒,她只是好像把咬人錯當成了一種與人打招呼的方式。

思哥兒老實,從不會去沛柔面前告狀,反而百般替齊昭昭遮掩,因此沛柔也不知道如今齊昭昭不僅不知收斂,反而還變本加厲了。

直到有一日睡前,沛柔和齊昭昭在榻上玩,齊昭昭很高興,抓起沛柔的手就咬了一口。

她咬人倒也不疼,只是輕輕的,咬完了望著沛柔,甚至還笑的有幾分討好。

沛柔也溫柔的望著女兒笑,抓起了她的小拳頭往自己嘴里送。齊昭昭愣了片刻,立刻放聲大哭了起來。

齊延在凈房里,以為發生了什么事,連衣裳也只穿了一半便沖出來看,看見的便是齊昭昭手上的一個牙印。

齊延抱著手,倚在床柱上,饒有興味的道:“都說虎毒不食子,我家夫人誠然是一只特立獨行的母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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