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又遲了,我坐在門前的茶樹前,看著這顆小小的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長出參天之態,這時,坐在我身邊的陛下,笑我不懂得太多,這茶樹,就算是百年之后,也無法跟松柏攀高。
無法與松柏攀高,也不是每棵樹都生來,只是為了長高的,我見著這顆還算茂盛的小樹,在摸了摸自己即將臨盆的肚子,對陛下說“只求這棵樹可以枝葉繁盛,可活百年。”
陛下說“這是個有福氣的樹,也是松柏不可比的。”
不久后,我生下了我的第一個孩子,陛下為他取名為燦,光明曜目之意。
陛下坐在我的床邊,如同坐在貴妃和皇后的床邊一樣,可是我沒在陛下的眼睛里,看到任何的情緒,他好似在我面前,連最基本的,為人父,為人夫的面子都沒有給我。
他收緊手臂,搖晃了兩下熟睡的燦兒,對我說“這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我明白,他話里的福氣是什么意思,陛下已經有六個兒子了,而燦兒,不是他喜歡的女人所生,不是皇后所生。他做不了皇帝,也成不了什么深受倚重的皇子,他應該可以做一個閑散王爺,分得一塊不算富庶的封地,一生富貴無憂的活下去。我知道,陛下也希望自己能過這樣的人生,所以他說,燦兒是個有福氣的。
可是燦兒,是個沒福氣的。這一點,我太清楚了。
那夜下雨了,打著雷,今日是貴妃的生辰。這些年,陛下依然盛寵貴妃,我偶有見到她,她依然是我在東宮長街上,見到的那個樣子,眼中有光,活潑靈動,那樣子,是陛下喜歡了一生的模樣。
我擁著燦兒,燦兒的身體一點點的冷了下來。小的時候,阿娘說娘絕對不能在孩子面前哭,如果娘的淚滴在孩子身上,對孩子是最不好的事。于是我就這么抱著他,一滴眼淚都不流。
燦兒,那個讓我在寒夜里感覺到溫暖的孩子,就這么悄無聲息了。
雨水啊,電閃雷鳴啊,一切都不在我的眼里。
我就任由我的情緒,沖抵著我的心,我懷了他九個月,養了他五個月,然后一個還不冷的秋雨之夜,我失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
我看著他皮膚上的紅痕,還有口鼻中,隱約的黑氣。我想知道這是誰做的,我想要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她們兩個人,是我一個奴婢出身,沒有寵愛的人,可以抵抗的嗎?
陛下來了,他看了我一眼,遣開了我身邊的人,然后聲音冷淡的說“你想不想,以牙還牙?”
我搖頭“妾身相信陛下,會還妾身一個公道的。”
“不,這次朕沒什么頭緒,沒有見是誰把你撞倒的,所以這個幕后之人,要你去揪到我的面前。”陛下拒絕了我。
“是貴妃…不,是皇后…她們,她們都來過我的宮里,都見過燦兒。”我站了起來,露出了懷里的燦兒,他的身體已經不再柔軟了,我就這么抱了他一整天,我想要讓他再溫暖起來,再用那肉乎乎的小手,輕輕的摸摸我的鼻子。
“證據呢?”陛下還是看了燦兒一眼,我捕捉到了他目中的痛色,是了,這也是他的孩子,但那抹痛色,也是轉瞬即逝,比煙火消散的還快。可是當你看過璀璨的東西,你就再也沒有辦法,忍受他目中,那長久的冰冷。
“就只有她們兩個見過燦兒,皇后要見燦兒,妾身就帶他去了,回來的時候,在御園中,見到了正在飲茶的貴妃,她給燦兒喂了一些牛乳,除了她們沒有別人,沒有。”我聲嘶力竭,陛下伸出雙手,扶住了就要摔倒在地上的我“那些牛乳,貴妃的孩子也喝了,皇后見你時,還有兩個宮妃為證。所以,你有疑心,但是沒有證據。”
“那我找到證據,你會處置她們嗎?她們,一個是你愛的女人,一個是身份顯赫的正妻,你,會處置她們嗎?”我從不大聲說話,有理不在聲高,而且,就算是聲嘶力竭,也無人聽我說過話。
“朕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有證據的話。”說著,他伸出了手,讓我把燦兒給他。
我看了一眼我的孩子,對陛下說“我沒有家世,也不得你喜歡。趁你酒醉,也是受人指使。可是指使我的那個人,又反悔,將我棄子。你能,給我指一條路嗎?一條可以活下去的路,我行至今日,也不過只是想要活下去。”
“你真的沒有選擇嗎?”陛下對我的話,難得有了一些興趣,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我的眼中始終一滴眼淚都沒有。
“沒有”我回答了他,他點點頭“你確實沒有。”
說著,他伸手,從我懷里,帶走了燦兒,我,就這樣,永遠失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
終于,我的眼淚不怕會為燦兒帶來災禍,于是我伏在地上,痛哭了起來。
可是,為什么這宮里,只有我一個人哭呢,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呢?
我對著正踩著一只看上去不怎么牢靠樹枝的三皇子道“殿下,您快些下來啊,這樹枝撐不住您的重量。”
三皇子是丹妃的兒子,生的虎頭虎腦,甚是精神強壯,只是年紀還小,幾句話就被哄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屑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腳踩空,摔斷了腿,從此就不良于心。
事情發生在貴妃的宴會上,今日是大皇子十歲的生辰,宮里陰云不斷的日子,也好像有了一些陽光閃動,我,也總算是看到了一張,與我一樣痛哭的臉,丹妃卻將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她對著皇后大聲的吼著“就是這賤婦挑唆的,就是她。”
我被一巴掌打的猝不及防,摔倒在了地上,而貴妃是第一個俯身,把我扶起來的人“丹妃,你不要血口噴人,是三皇子自己不當心,上樹去摘花,江美人還好言相勸,誰知道那樹枝沒有承住三皇子的重量,才致三皇子失足的,要說是誰有錯,跟著三皇子的奴才們,他想要上樹,他們就任由他上樹嗎?這些奴才們,才是罪魁禍首。”
“但是整個御園就只有這個賤婦和煬兒在,一定與她…”
“丹妃娘娘,您紅口白牙的,嘴巴一翻一張,就要將妾身置于死地。妾身比您身份低,您自然想怎么都行,只是,您在處置妾身前,妾身想問您一句,您有證據嗎?您要是有證據的話,妾身現在就為三皇子的腿償命,如果您沒有證據,那么妾身,就算是到了陛下那里,也是不認的。”我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冷淡的語氣,丹妃一時有些錯愕,因為這是十足十的,陛下的語氣。
“你…”同樣驚訝的,還有皇后,她一直坐在主位一語不發,這會想來也是察覺到了我的不一樣。
“還真是奴婢出身,卑賤至極,你做沒做過,你心里有數。本宮現在不能把你怎么樣,但是我絕不會放過你。”丹妃惡狠狠的道。
我看著丹妃,聲音依然淡淡的“娘娘若是非把妾身沒有做過的事情,按在妾身身上,妾身也沒有辦法。今日本是貴妃娘娘好心,請咱們幾個喝茶,還讓孩子們一處玩耍,大皇子更是一貫照顧弟弟妹妹們。沒想到,這么好的心意,竟被這樣的事情給毀了,說到底,確如丹妃娘娘所說的,妾身出身低賤,那從今日起,妾身就深居簡出,盡量不再湊這樣的熱鬧。”
說著,我摸了摸我的肚子,我再次有孕,這件事情,也只有我一人知道,再一次,我再一次擁有了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我看了一眼,在床上疼的昏睡過去的二皇子,垂下了眼眸。
丹妃與她的孩子一樣,只能聽得懂一些淺顯的話。是了,貴妃設的宴,與我一個身份低微的美人有什么關系,我也不過恰巧在場而已。
又過了兩個月,貴妃的二兒子,五皇子燮兒中毒,好在毒性不深,詳查下來,是丹妃身邊的,一個叫巧兒的宮女干的,而巧兒咬死這事跟丹妃沒有任何關系。貴妃自然不信,要巧兒說實話。
我在孕中,還深居簡出,自然沒有去看這場熱鬧,聽說巧兒與我說話一樣的話“你有證據嗎?”
是啊,你們有證據嗎?我也沒有證據,一切都是憑著我們各自心里的那點心證,就是如此不講道理的,認定就是對方害了自己的孩子。
五皇子比燦兒大一歲,今歲也不過才四歲,太醫說一個冬天總能養好,貴妃每日都精心的照顧著他,那個本來最像陛下的孩子,不知為何,是不是總是喝藥,影響了胃口,越來越瘦,精神也差不了許多。
又是一個春日,這春日,還是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我坐在那已經甚是茂密的茶樹下,洛陽還是太冷,不適合茶樹的生長。
聽說陛下要在金陵建一座行宮,我想著,能不能把這顆茶樹移植過去,這樣在溫暖的地方,或許它還能開一次花。
是夜,我聽到一聲,凄然的尖叫,我摸了摸我的肚子,翻過身去,搖了搖睡得正沉的陛下,如同多年前,我懷著燦兒的夜晚,他依然在我這小小的屋子里,睡得很是熟。
“怎么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剛剛睜開的眼里,也帶著一絲茫然,我試圖在他的臉上,捕捉到更多的情緒,但是房門卻被拍響了“陛下,不好了,陛下醒醒啊,五皇子歿了。”
陛下立刻坐了起來,翻身從床上下來,他抬手拿披風的時候,有些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顫,正要探究他這是何意的時候,他眼里的疑惑已經消散了,轉身大步的向外面走了。
“娘娘,娘娘您不能進去啊。”宮門口有人攔著貴妃,她散著發,赤著腳,懷里抱著她的兒子,五皇子有些沉,貴妃抱得有些吃力,最后在宮人的阻攔下,摔在地上。但我看的清楚,就算是她懷里的孩子,已經斷了氣息,她還是下意識的,用雙肘先著地,不然那了無聲息的孩子,受到一點傷害。
“陛下,陛下”她伏在地上,雙手捶地,大聲的喊著陛下,而陛下已經大步走到了她的身邊。
她抱著五皇子,哭著說“陛下,您救救咱們的孩子吧,救救他吧。”
“欣兒,孩子已經沒了。”陛下抱住了貴妃,一只手也攬住了五皇子,從外圍看著的我,只覺得他們是好溫馨的一家人,如此他們的世界里,好似就只需要這些人在,而我們這些站在外圍的,都是破壞這溫馨畫面的壞人。
我看到陛下流淚了,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他還是流淚了,這樣的情緒,自然是我沒見過的,于是我把他默默地記在了心里,原來陛下,也會流眼淚啊。
我看著貴妃,伏在心里有自己的男人懷里,雖然悲痛欲絕,但好似還可以重新振作,她眼中的光芒,依然閃動著,我抬頭,看著正往這邊走的皇后,她換了得體的衣服,頭發雖然簡單,也綰了起來,這應該就是她來晚的原因吧,如果我還在她身邊,一定不會讓她這樣過來,因為這樣在陛下眼里,自然是,天大的過失。
“你身為中宮,宮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你還有心思穿好衣服,梳好頭發,你真的是沒心沒肺。”陛下怒斥的皇后,皇后跪在地上,帶著三分從睡夢中驚醒的惶恐,請求陛下的原諒。
宮里的孩子難養活,這樣的事情,雖然讓人心痛,但是在一場盛大的葬禮后,又到了我臨盆的時候,陛下失去五皇子很是傷心,但是他看到我尖尖的肚子,好似又有了什么別的希望,我生產這日,親自守在我的門外,已經生過一次的我,這次生的極快,天剛剛擦黑,我就生下了我的第二個孩子,陛下的七皇子。
又一次,他抱著孩子,坐在我的床前,我發現陛下的眼角,有了幾絲皺紋,他有些疲倦,摸了摸孩子的小臉,問我“要給這孩子,取什么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