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緊張且身心俱疲往往是最折磨人的,不管是當哪家的大小姐,都要時時與家府中人同心同德。
她心想,唉,重生醒來,面對的又是個勞心的活兒。
翌日,宋知熹拖著疲軟的身子出了門。
只因為官府親自派人送來案簡告知,說是昨晚的中秋夜里有人在鬧市的平康坊燃放孔明燈,意外燒毀了宋家名下經營的茶葉鋪,茶葉鋪最早安置于名下,是宋淵祖家在京城置辦的第一個產業,收入的進項一直不溫不火,但經年累月也足夠積攢一些銀錢。
早在宋淵舉家搬遷至京城安身立命以前,這個鋪子已經被填入了迎娶夫人楊清的聘禮單子,楊清出閣那日,鋪子便做了人員接替,換了楊家的管事負責經營打理。
楊氏因病死后,其長兄國相爺帶著年幼的宋知熹回母家探親小住,經過楊老太太的一番思量與整飭,繼而順理成章地過到宋知熹名下。
當時她尚且不足十歲。
眼下茶鋪出了事,宋知熹自然要親自過去一趟。
按說鬧市轄區禁止明火,但恰逢月圓佳節,盡管防火排查這些事情特地有緝巡按察使司負責提點看顧,但奈不過東風難料,這種無妄之災仍舊年年都有。
她家茶鋪在京街的地段不好,在她有限的印象里一直是慘淡經營,生意不景氣,在同行業中很難找出半點存在感,所以完全不至于招人眼紅,也就是說,人禍什么的潛藏因素壓根不存在。
再說,就算燒了鋪子,也不能把她的地契燒了呀,還不是好端端地捏在她手里么?
但是,這些官差們例行公事的做派也太草率了,面子上實在是過不去啊……
“官爺不再稽查一下?”宋知熹看著面目全非的庫房,蹙眉道。
整個庫房的灼熱感已經褪去,外墻由砂漿和陶瓦漆筑而成,如今黃黑不一,屜架上存放了積年的珍貴茶葉,烈火的灼燒讓屜架表皮的紋路呈現出似爆裂開的狀態,徒留充滿質感的黑色木質散發出焦灼的氣息。
但看這灼燒的程度,還沒有完全成為廢木,可見發現及時,但存放的茶種因品質受損,估計是不能用了。
那位官差掀起眼皮看了宋知熹一眼,噙著笑繼續翻看鋪子里的收支賬簿,待一個小卒遞來一本官用的勾冊,聲稱全都經辦妥了,他便麻利地撕下某頁遞給一旁的掌柜楊全。
流程都走完了。
他道,“沒有必要再查了,雖然不幸,但就是這么一回事。當時是有個巡邏丁敲著木鐸走街串巷,經過瞭望臺時才發現火光,那幾盞燒盡的孔明燈還躺在你這院子里,你們可以看看。官府能做的就這么多,到時候叫人拿著這張文紙到府衙里領取撫恤銀子,事情就辦完了。”
“也不只是你們一個鋪子被燒,且說說隔壁棺材鋪,當寶貝一樣供著的金絲楠木毀得那叫一個徹底,人家都沒說什么,你們也識趣些,莫要鬧事,這年頭清水衙門里也沒多少銀子給你們擺弄。”
文紙上戳著新鮮的指印與茶鋪專屬的徽標印泥,可見是這些官差前腳剛到,便迅速又麻利地張羅起掌柜畫了押,連她這個名不副實的東家也沒打算等候。
“好在人沒事,況且你們茶鋪的營生本就算不上豐茂,這樣想來,損失這么一筆也不至于肉疼,剩下的事情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負責善后的官差扔下這么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便帶著小卒盡數離去。
“屜架由核桃木制成,當時為了保持茶料的干燥陰涼,特意涂抹過一層桐油以防水防腐,誰料竟是被一場火給糟蹋了。”楊全抖起袖籠,伸手拂過屜架的焦木驚嘆道,“這種經過碳化的木頭不僅能夠防蟻蟲啃食,還能起到防潮的作用,而木頭的使用年限也極大地拉長。”
掌柜楊全對這木頭侃侃而談,一發不可收拾。
此刻,跟班的幾個伙計面面相覷,想必對掌柜的做派也是習慣了,并未去提醒他,只是尷尬地對她賠笑。
然而宋知熹卻是被他這種淡然的態度震驚到了,插話道,“楊伯,庫房的損失怎么彌補?”
楊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表姑娘莫慌,我已經安排好了,等幾日后伙計報到陵城,楊家自然會來填補。”
宋知熹被這話說得面色漲紅,事實已經擺在了明面上,只不過大家心照不宣罷了,雖說她擁有地契,但實際上她什么也沒做,從不過問鋪子里的情況,更何談操辦,說到底,她就是間接蹭了楊家十幾年白飯的便宜外孫女……
不過,身為掌柜,這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實在叫任何一個東家都能看得些氣結。
但轉念一想,是了,她只知道楊家經商,能被外祖母派到京城來接手鋪子的,隨便哪一個都是曾經奔波在外為楊家謀過經營的,畢竟曾經滄海難為水,哪里還會在乎她茶鋪里這點菲薄的工錢與生意?
不說楊伯,就連店里小伙計,皮膚嫩得都可以掐出水來,可見這安穩日子過得真是逍遙自在,呆在這一方斗大的茶鋪里啊,混個安享晚年都成。
宋知熹認栽。
既然已經出了門,那么倒不如去見見新友。
被扔在窄巷口一個犄角旮旯的酒壇子,一點兒瓊漿般的液體順著它的壇口流淌而出,須臾片刻,被一個乞丐踹得翻滾了幾圈,難得對撿這便宜看不上眼。
向某個身影張望的時候,他緊張地縮了縮脖子,沒入了人群之中。
城內南大街。
宋知熹輕裝簡行,在通往寶福樓的廣街上拾階而上,快步的時候卻被一個乞丐撞下了帷帽。橋上雖然人來人往但十分寬敞,她大方地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正打算錯身而過,卻被赫然伸出的一只手放肆地攔住,那截破爛的衣袖中露出了灰色的里布。
她收回視線,張了張嘴剛要說什么,乞丐便立馬從衣襟里拿出一物,毫無顧忌。
那雙皸裂的手掌上托著一個小小的錦盒,看起來分外華貴,仿佛在此刻叫囂著與手持之人明顯不匹配的顯赫。
乞丐見她并沒有嫌棄與驅趕的惱意,便大膽地打量她,沒有放過她任何一個表情。
眼前這個姑娘面若桃腮生動可人,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當覺察到她的疑惑,他便及時潑皮地開口道,“嘿嘿,姑娘明察,這玩意兒確實并不是小人的,方才有人囑托我把這東西交到你手上,說是隨禮一份。”
“隨禮?什么意思?”宋知熹接過錦盒,問。
“姑娘你可高看我了,我怎么曉得這些富貴人的心思,要是我真能琢磨通哇,我還能是現在這么個破爛溜丟的樣子嗎?”
“還有,不要懷疑我私自昧下了什么啊,里面的物件我可一樣都沒動過。而且,嘿嘿,那人說了,這個東西……”他把視線從錦盒上抽離,定在了宋知熹臉上,嘻笑道,“我不配。”
用最浪蕩的表情說著最慫的話,但看不出半點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的態度。
她不禁暗嘆,這人的思想境界著實是高,登峰造極是也。
然而在乞丐看來,一碼歸一碼,盒子有搭扣卻沒有鎖,傻冒兒才不會事先打開盒子瞧上一瞧。他不識幾個大字,只知道盒子做得再好看也要轉手才能變現,再說了,再貴重也不過就是個木櫝,里面也沒啥值錢的寶貝。若是他私自昧下,拿去當鋪典當,那些奸商說不準就會拿幾個銅板坑騙他,哪里有給人辦事拿點兒酬勞來得實誠?
他會這么對她提醒一句,完全是想把自己撇清,萬一這姑娘看見里面沒啥好東西,反而哭唧唧地倒打一耙污蔑他偷盜,那他不就是白白忙活了半天,還變得里外不是人么?
虧本的活計,不干!
她打開了錦盒,錦盒內安靜地躺著一根普通的銀針,銀針一頭穿孔拴著彩線,下面壓著一張紙條,小字為:見針足叁,再現則亡。
一瞬間全身緊繃,佇立在高高的漢白玉石拱橋上,脖子上沁出的薄汗暴露了她此刻極度的緊張。
青天白日,街上無數明晃晃的視線都仿佛在下一刻就能化作泛著冷光的銀針穿刺而來。
雖說這只是心理暗示,但她實實在在感覺到,此時此刻,明處與暗處鮮明又諷刺的對比,喧囂著勢在必得的譏諷與殺戮。
“我覺著……我也不配擁有。”宋知熹抽動嘴角笑得僵硬,幾乎從來沒笑得這般難看過。手里的東西仿佛灼燙無比,她只想塞回去立馬走人。
乞丐見了急了眼,連忙后退幾步縮手,“姑娘自謙了,你配,你配的!”
冷不防看見那乞丐的拇指與食指有意搓了搓,她眼皮一跳暗自腹誹:賞錢?莫不是搞笑?你拿這種隨時玩命催命兒的東西給我,分明就是把我往死里推啊,我還要給你賞錢?
她用殘存的理智規勸自己:不知者無過,不知者無過……
一路上盡管沒出息地心慌,但不妨礙她心里憋火,隱沒的飛針以這種張揚且羞辱的方式再次出現,此次竟是如此直白,顯然是連掩飾都懶得做了,警示的意味分明。
這些人簡直囂張至極,對人的生命何等作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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