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仰崔先生大名。本夫人曾多次聽家母提起崔先生,今日得見,蓬蓽生輝。”
燕云歌熱情招呼,態度令人如沐春風。
罕見的……
崔閔竟然有些緊張。
初次見面,他對燕云歌的印象是震驚。
震驚對方看起來竟然如此年輕。
算算她的年紀,應該不小了,但是臉上看不見任何歲月留下的痕跡。
真是年輕得過分,卻又不至于被人輕視。
反而,隨隨便便往那一坐,氣勢凌人,任誰都不敢小看。
“夫人謬贊,郡主娘娘謬贊!草民區區薄名,不足掛齒。”
“先生不必自謙。本夫人曾前去過一趟建州城,有幸同南崔的崔植崔大人,崔望崔將軍見過數面。不愧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令人欣喜不已。
只可惜,兩位崔大人看不上我這里,嫌我這里廟小。如今,我這里的廟好不容易大了些,不知是否有資格能讓天下有才之士看得上。”
這是明著招攬。
該如何回答?!
直接拒絕肯定不行,那太得罪人。
一口答應,也不行。顯得太沒價值,毫無節操可言。
畢竟……
他在劉氏朝廷效力多年,嚴格論起來他是前朝官員。
崔閔面色遲疑,微微一沉吟,“夫人的廟今非昔比,不僅足夠大,大到能容納天下有才之士。而且金碧輝煌,巍峨壯麗。若有幸得夫人看重,必定前程似錦,一展抱負。”
“哈哈哈……”
燕云歌挺高興的。
她就是喜歡同知情知趣的人說話,一點就透,沒那么多彎彎繞繞。
她直言道:“虛位以待,不知崔先生可否愿意舍棄悠閑日子,一展抱負,造福黎民百姓?”
“承蒙夫人看得起,草民感激不盡。只是,草民擔心自己能力有限,辜負了夫人的一番美意。”
“先生太過自謙。謙虛是美德,過分謙虛則是自大。不知先生是真謙虛,還是坐地起價?莫非是想辦夫人三顧崔府請人嗎?”
“萬萬不敢,萬萬不敢!”
崔閔連連否認。
“夫人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絕非是故意拿喬擺架子,而是心中有所顧慮。”
燕云歌了然一笑,“先生不妨說說心中顧慮,或許本夫人能替你解決難題,為你掃清前程道路上的障礙。”
崔閔看著她,“我是前朝官員。劉寶順率領皇親國戚離開西京府的時候,我選擇留下來,之后回到祖籍,潛心煮書教學。
聽聞京畿大變,夫人手段通天,短短一年時間已經讓京畿一地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深感好奇,心再也安靜不下來,這才啟程回到京畿。
夫人的一番執政手段,果然沒讓人失望。比起離開時候的京畿,如今的京畿重新煥發活力生機,荒野變良田,人人有地種,有飯吃。此乃盛世之兆啊!”
挺會拍馬屁的。
不愧是讀書人,拍馬屁都這么動聽。
燕云歌面上大笑,等待下文。
對方鋪墊了這么長,是時候說到主題。
她很好奇,接下來對方會說些什么。
崔閔正色道:“敢問夫人,此番執政手段,只用于京畿一地,還是會推廣半壁江山?
若是推廣,其他州府并無京畿這么多的人口糧田,也無大本營的關照。而且州府地方世家盤根錯節,該如何施政?
京畿短短一年,有如此劇變,我想著或許京畿一地世家逃的逃,死的死,無世家豪強掣肘,是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沒有掣肘,夫人的制度才能毫無障礙的推廣下去。
可是地方不似京畿,就比如夫人制度中最根本的廉租田,恐怕在地方上很難推行下去。”
“多謝先生替本夫人著想。這個問題,很多年以前,就有人提出來,并且斷言本夫人一定會失敗。”
崔閔一聽,就很好奇。
燕云歌抿唇一笑,“沿海四郡,是本夫人從劉章手中奪取的地盤。崔先生熟悉北地半壁江山,本夫人問一句,究竟是沿海四郡更頑固,還是其他州府更頑固?”
崔閔蹙眉,“夫人是想說,能同化頑固派當道的沿海四郡,就一定可以同化其他州府?”
燕云歌昂著頭,“本夫人有這個信心,或許這個過程需要三五年,甚至七八年,十來年。
但本夫人堅信,廉租田制度一定可以推行下去。
土地,大部分的土地,必須掌握在朝廷手里,官府手里。
在我的治下,世家可以擁有大量土地,但絕不會像前面王朝一樣,無限制的擴張買賣土地。絕無可能!”
“夫人此舉,是在斷絕世家的根。”
之所以成為世家,前提條件就是要擁有大量的土地。
有了足夠的土地,才能養活足夠的人口,才有自保的武力家丁部曲,才有足夠的錢財去供養族中兒郎讀書做官,結交人脈。
生意也可以賺錢。
但……
總歸沒有土地來得可靠。
生意只能是附屬,土地才是根本。
重商輕土地,只會淪為商賈,成不了世家。
掌握了土地,就掌握了土地上的人口,山林,河流,經濟,賦稅……
甚至,進一步掌握土地上官府衙門,官員衙役……
燕云歌要限制土地買賣,限制世家手中的土地畝數,這項制度,在京畿一帶沒阻礙。
因為京畿沒有世家。
當年大魏朝廷南遷,很大一部分世家跟隨朝廷南下。
后來劉章執政,基本上將京畿一地的世家都給殺光了。
然而,半壁江山不止京畿一地,還有很廣袤的土地。
這些土地上的世家有的甚至傳承了上千年,儼然就是當地名副其實的大家長,說話比官府還管用。
當地的百姓更愿意信任世家,而不是官府。
官府換了一茬又一茬,世家可沒有更換過。
換做任何一個人,自然是選擇千年世家,而不是流水朝廷。
燕云歌笑了笑,“崔先生不看好本夫人的執政理念?”
崔閔搖頭,“并非如此!夫人的設定很好,從根本上解決了困擾歷朝歷代的大難題,那就是土地兼并,耕者無田。
只是……這必然會付出鮮血代價。夫人的半壁江山還如此幼小,如此脆弱,選擇在這個時候挑起矛盾對立,夫人確定嗎?”
“回答先生這個問題之前,本夫人想先問一個問題。”
“夫人請說。”
“先生似乎認為本夫人不會成功,為何又愿意主動出山投遞拜帖?莫非先生有更好的辦法?”
“沒有比夫人執政理念更好的辦法。但,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或許可以幫助夫人。”
“先生請說,本夫人洗耳恭聽。”
崔閔輕咳一聲,鄭重其實的說道:“對付世家,還得用世家。夫人坐擁半壁江山,想要親手掌握大量土地,單靠武力震懾,金銀贖買還不夠。世家并非鐵板一塊,用對了辦法,必定事半功倍。”
燕云歌很好奇,“聽先生的意思,你愿意做這件事?不怕背負罵名。”
崔閔連連搖頭,并且很干脆認慫,“不!我不愿意做這件事,更不愿意背負罵名。
敢問夫人,何時揮兵南下?南下之時,就是對付北地世家的大好時機。
屆時,夫人可以宣布,迎南方世家入朝廷,直接從權利上架空北地世家,再安排合適的人居中挑撥。
以此逼迫北地世家就范。如此,可以用最小的代價,贖買世家手中的土地。”
真是個天生做奸賊的材料。
有點想法啊!
燕云歌笑著問他,“如果本夫人委你重任,讓你出面贖買世家手中的土地,你可有把握?”
“我沒把握!”
崔閔雞賊得很。
一般的套路,出謀劃策之后,下一步就是接下差事,按照自己提出的建議去執行。
他偏不!
他只負責提供解決問題的思路,不接受任務差事。
類似于灑家只做謀士,不當儈子手的情況。
主意是他出的,卻又想置身事外,不愿意背負哪怕一點點罵名。
燕云歌笑了起來,“崔先生這樣,讓我很為難啊。我會誤以為崔先生是想吃現成的,誠意不足。”
崔閔自嘲一笑,“夫人并沒有誤會,我的確想吃現成的。我承認我不如南崔的崔望,這位族兄李敢想敢干,也敢擔責任。
我不一樣,我不想擔責任。所以,當初劉氏江山那會,我一直在禮部當差。最重要的吏部,戶部,我是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真是個奇葩!
這世上還有他這樣的人。
又想當官,要名利。
又不想坐在最要緊的位置上當靶子。
只想求一位置,安安穩穩。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燕云歌哈哈一笑,“崔先生應該明白,你這樣,我很為難,你也很難升官發財。”
“不求發財,崔家祖產足夠我一世榮華。也不求升多大的官,只求一官半職,有點身份,拿得出手。”
燕云歌搖頭笑笑,“最近這段時間,來遞拜帖的人很多很多。他們無一例外,都很積極,愿意任事,愿意承擔責任。
每個人都透露出對高官厚祿的渴望。唯獨崔先生你,簡直就是一朵奇葩。
你既然不愿意承擔重擔,為何又要主動出山?何苦來哉?”
“崔家需要有人出來做官,維持家族榮譽。我身為崔家兒郎,理應擔起這份責任。但是,我還是希望能有小小選擇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