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自由意志

“喪心病狂”四個字在空氣中回蕩不絕,時間似乎靜止下來。曹宗鈺望著安舒,一雙眼睛笑意滿盈,幾乎快要關不住。娜娜張大嘴巴,一手指著安舒,一時發了懵。

安舒情緒過于激烈,喘了口氣,待到氣息稍定,又冷笑一聲道:“你說你是滿足她們的向往。我且問你,你說你也喜歡曹宗鈺,你自己可愿接受這等騙人的虛假幻像?”

她剛問完這句話,就見到娜娜臉上浮現一抹神秘笑意,立時后悔,知道自己問錯問題了。

果然便聽得娜娜輕輕松松答道:“我很愿意呀!實不相瞞,我建了十來處幻境,處處都有曹宗鈺,乃是我私人珍藏,秘不示人。”

安舒不由得臉上一沉,怒氣噌噌噌直往上冒,正待發作,忽然旁邊傳來一聲暴喝:“夠了!”

安舒一驚,轉頭看去,曹宗鈺臉色鐵青,瞪著娜娜,冷冷道:“我不信你聽不出安舒的意思。當日你在莫高窟,宣揚女子也應享受男女之樂。我雖不完全贊同,卻也佩服你愿為天下女子發聲的勇氣。然而你今日行事,豈有半點人心在?在你幻境中的所有人,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你卻只當作泥土木頭,由你任意捏拿,毫無半點尊重。像你這樣的人,又豈能與你口中的女神有半點可比?”

娜娜一皺眉,問道:“你不喜歡么?”

曹宗鈺怒道:“我自然不喜歡。”

“我原以為你會喜歡。”娜娜有些疑惑,“世間男子,不是都十分樂意成為眾多女子的夢中情人么?”

“你對這個世間,以及男子,看法太過偏激片面。”曹宗鈺搖頭,冷冷道,“天下女子千千萬萬,與我有何關系?譬如世間弱水,何止千萬之數,人之一生,又能飲得幾瓢?再如天地之間,廣大高遠,足跡所至,又能印得幾方土地,雙眼所及,又能見得幾多風景?我不過一顆心,心上只裝得下一人。我也只愿與她解憂,伴她晨昏,并不想與別人有什么牽扯。”

安舒也看著娜娜,道:“你不僅不懂男人,你也根本不懂女子。你以為你將李若蘭她們關在幻境里,扔給她們一人一個曹宗鈺,日夜歡愛,便是令她們滿意的結局么?”

“你以為不是么?”娜娜蹙眉,也冷哼一聲,道,“那兩個小尼姑出手壞我大事,將曹宗鈺救出了幻境,你以為,曹宗鈺就沒試過依樣畫葫蘆,將李若蘭她們也這般救出來?”

安舒一怔,朝曹宗鈺望去。曹宗鈺沉默下來。

“她們試過無數次,全都勞而無功。”娜娜見狀,意氣飛揚,“曹宗鈺能被她們所救,是因為彼處幻境,他本就急欲逃離。你既然這么聰明,你來猜一猜,兩個小尼姑為什么救不回李若蘭她們?”

夢中樂,不思歸。

安舒此時慢慢回想起,幻境中所見,李若蘭歡然綻放的眉眼,尉遲嬌嬌羞不勝的垂首,心口忽地一疼,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女兒家心事,便如春日黃昏一杯薄酒,欲飲已醉;又如巴山夜雨落滿秋池,欲說還休。這樣的薄酒,這樣的夜雨,一生之中,也未必能有幾回。她們也許嫁不了曹宗鈺,也許最終只能走入世間尋常婚姻,然而這薄酒,這夜雨,這一生中不可再的少女情懷,豈容你這般玷辱玩弄?”說到最后,手掌已緊緊握成拳頭,目光痛然,“娜娜,你不懂男人,不懂女人,更不懂情意,你所修習的媚術,根本就是不入流的禽獸行。”

“曹安舒,你說清楚,我怎么就玷辱玩弄了?”娜娜終于再也坐不住,從原地霍然站起來,擰眉惱火道,“我助她們實現愿望,心想事成,這怎么就成了玷辱玩弄?你在那侯府之中,讓曹宗鈺逢場作戲,挑弄是非,反而就不是玩弄人心了?哼,哼,真是烏鴉說豬黑,不知己丑。”

“你可曾想過,當她們從幻境中醒來,該當如何去面對曹宗鈺,如何去面對自己,如何去面對這份曾經如詩如畫的少女情懷?”安舒看著她,搖搖頭,聲音里滿是蕭索,“曾經怦然心動的嬌羞,如今都成了不堪回首的恥辱,還要每日里捫心自責,莫名愧悔。還是你想讓她們沉浸在日復一日的春夢里,深陷情欲,不可自拔?侯府之中,我的作為,自然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我從未剝奪過她們選擇,或者逃離的自由。”

娜娜皺眉問道:“選擇,或者逃離?”

“娜娜,她們是人,請你尊重她們的少女情懷和自由意志。撤了你的幻境,把決定權交還給她們。”安舒踏前一步,望著娜娜,“如果你真的是閨中女兒的教導者,放她們自由,由她們自行決定,是否要遵從你的教導,而不是用幻境裹挾她們,愚蠢輕率地替她們決定。”

娜娜退后一步,跌坐于地,眼神有些茫然,看著安舒,似是問她,又似是問自己:“自由意志?然而這世道之下,我就算放了她們,她們又有什么自由意志可言?你可知,尉遲嬌為什么這時候來沙州?李若蘭又為什么急著嫁人?”

安舒心中一緊,聽她自問自答:“那是因為,尉遲嬌的父親,想把她嫁給國中重臣,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她哥哥替她求了于闐太后,才有了這次試探侯府的機會。而李若蘭,你們的皇帝和她爹正在討價還價,想讓她嫁去蒙古和親,拉攏草原部落。就算是敦煌城中這幾位,也各有各的不得已。陰南珠的父母想讓她嫁去京城,以便為家中考中進士,做了官兒的兒子找個臂膀。曹安舒,你告訴我,就算我撤了幻境,她們又能有什么選擇,或者逃離的自由?”

安舒沉默半晌,緩緩道:“再微小的自由,也是自由,好過全然無知的幸福。”說到這里,忽然苦笑出來,“你以為做皇帝的,做男人的,便會比女子好很多么?他們固然能在男女享樂上,更多恣意,然而上陣殺敵,養家糊口的,也是他們。娜娜,我們所有人,無論男女,沒有一人絕對自由,便連皇帝,也一樣會氣到有口難言,忍出心病。”

“你竟然替男人說話?”

“我替世人說話。天地萬物,無不在時間空間的牢籠中,然而眾生繁衍,浸染荒原沙漠,延續百載千年。這豈不也是自由?世人實苦,生老病死,貪嗔癡罔,只要心頭一念未滅,便是掙扎,也要繼續活下去,這豈不也是自由?女子婚姻,不得自專,然而你自己方才也說了,李若蘭、尉遲嬌、陰南珠都沒有認命,她們在有限的騰挪空間里,仍在為自己奮力爭取。她們沒有放棄,娜娜,你有什么資格,替她們放棄,將她們圈在幻境?你何德何能,替她們決定,她們這一生的機會,就只能是曹宗鈺一人?”

她停了下來,一雙眼睛光芒大盛,直直望著娜娜。娜娜竟似不能對視,微一偏頭,嘟噥道:“除了曹宗鈺,還能有誰?”

安舒又道:“就算她們此刻面臨極大困難,甘愿沉溺在你的幻境,也請你一一問過她們意思。”頓了一下,森然道,“尤其不要忘了告訴她們,這幻境是會吃人的,呆得久了,精神活氣,都會成為幻境的養分。”

娜娜抬起頭來,望著她,半晌,忽然微笑道,“曹安舒,我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

“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教導?”娜娜看著安舒驟然睜大的眼睛,冷笑道:“你現在沒有受幻境境影響,擁有完全自由的意志,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安舒下意識望了一眼曹宗鈺,見他唇部微動,正要說話,心中忽然敞亮明白,緩緩點頭道:“我愿意。”

曹宗鈺吃了一驚,他知道安舒向來在這件事上有些緊張,是以每每被娜娜言語挑動得失態發怒,這次本打算直接替她接過話頭,以免她為難,不料安舒居然痛快應承下來。吃驚之余,立時反應過來安舒話中的意思,心中如滾雷轟鳴,周身血液都似在叫囂沸騰,奇異而熟悉的戰栗貫穿全身。

娜娜也十分意外,“此話當真?你莫不是為了哄我撤銷幻境,拿浮詞搪塞我吧?”

“當日你在莫高窟中所言,我確曾在心中反復想過。”安舒此時說起,語氣仍是相當艱澀,一抹紅暈從玉白的底色上透出,直染耳垂眼角,雙頰更是燦若朝霞,頓了頓,方低聲說道,“我愿意在這件事上,取悅自己,取悅心愛之人,所以,將來如有一日,我來找你……”

不待她說完,娜娜已長身而起,嬌聲長笑:“如有一日,你來找我,我必定倒履相迎,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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