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遠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靈魂的干渴

五日以后。

“大小姐可知道,在這茫茫大漠之中,盜匪最愛的地方是哪兒么?”

莫赤牽著那頭名叫“赤兔”的老駱駝,悠哉游哉走在隊伍前面。安舒初次聽到這個名號時,差點笑得從馬上栽下來。莫赤向導看著不茍言笑,不料竟深藏了一顆愛講笑話的心。

他們此際正走在沙地上,身側是懸崖,懸崖下方是深深峽谷。黃沙崖壁對岸聳立,足有二三十丈高,崖壁之上,全是風蝕出來的細微孔洞。崖壁底部,則可見一層一層流沙刷出來的痕跡。可見在千百年前,這峽谷底端定是河流奔騰,流水不絕。

如今卻成了一條既避風又避陽的天然道路,貴人們走在下面,干燥陰涼,算是沙漠行路中難得一遇的好光景。

安舒從懸崖上探頭往下看,她不敢靠得太近,隔了尺許距離遙遙看了一眼,只見崖壁下駝馬車輛如同珍珠鏈條一般,逶迤蜿蜒,笑道:“我看這峽谷便極好設伏,前后兩頭一圍一堵,便是甕中捉鱉。再從兩邊懸崖上扔些石塊火油下去,管教下面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再厲害的商隊,到了此時,也只能乖乖入我囊中。”

莫赤嘿嘿一笑,臉上皺紋湊成一朵鐵花,“這話活脫脫便像是盜匪說得出來的。大小姐上輩子莫不是托生的強盜頭子?”

安舒這幾天都去前頭部隊,與向導們走在一處,因此與莫赤混熟,莫赤覺得這位“大小姐”親切隨和,言談風趣,漸漸也敢跟她開個玩笑什么的。

陳六在后頭嘟噥了一句:“老頭,注意你的言語。大小姐何等身份尊貴,豈能跟賊寇扯上關系?”

一句“老頭”叫得莫赤覷著眼睛瞪他,安舒笑道:“你別聽他假惺惺,他不過是在懊惱,這么順手的馬屁居然不是出自他陳六的口中。”

陳六頓時哈哈笑起來:“大小姐果然是我陳六的知音。”

三人齊聲大笑,便連向來板著臉扮老成狀的阿寧也忍不住抿嘴。

他們經行的這處峽谷,懸崖高聳,谷道深長,正如安舒所言,乃是兵法上所謂危地。沙州與于闐聯軍雖兵馬強壯,人數眾多,也怕被人在這種地形下包了餃子。所以尉遲德帶著女子們從下方峽道通行,曹宗鈺與張隱岱卻各領三百人馬,行走于懸崖兩側,以充側翼。

走在前面的曹宗鈺聽到安舒的笑聲,下意識便想扭頭回去,猛然想起安舒這幾日的冷淡,生生頓住,用力太猛,幾乎聽到脖子里面的咔嚓聲音。伸手揉揉脖子,心中酸苦已極,本想一提馬韁,沖到隊伍前頭去,看不見聽不到也就罷了。然而手中無力,耳朵更是不聽自己使喚,下意識捕捉她的聲音,不舍得放過一句說話,一聲低笑。

自從那晚兩人吵架決裂之后,安舒幾乎回避一切與他共同出現的場合。早上出發上路,她已經去了前頭,與向導一起啃干糧。中午若是休息,她或是與向導一起說話,或是干脆去了后面商團,與商人們聊天。晚上宿營,她更是早早吃過飯,就回了自己帳篷。

他知道她在故意懲罰他,折磨他。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對她的癡戀與渴望,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追隨她,在她出現的每一瞬間捕捉她,在向她表示屈服、求和、懇請與祈愿。然而她拒絕回應。

有限的一兩次眾人聚會,她的目光會盡量避免落在他所在的地方,仿佛那一整塊沙地,以他為中心,突然消失不存在。就算因為尉遲嬌對她說話,迫使她不得不看向這塊空地,她的目光也只是凝視著尉遲嬌,似乎尉遲嬌是最最好看的一朵花兒。就算這時候曹宗鈺突然插話,她被迫將目光轉向他,也只是落在他頭頂,或是腳下,曹宗鈺一個大活人,成了她眼中的萬丈空洞。

第一天,曹宗鈺心中積蓄了滿腔怒火,反而對尉遲嬌最最溫柔體貼,陪著她聽了一晚上的阿拉伯故事,甚至學著故事中的禮節,吻了她的臉頰。

第二天,他鐵青著臉,眼圈發黑,一言不發,便連尉遲嬌面前,也難維持風度。尉遲嬌被他臉色所驚,不由得開始反思,昨晚曹郎親吻自己臉頰的時候,自己的反應是不是,太古板了,太無趣了?就像李若蘭說的,欠缺風情?

第三天,憤怒開始削弱,心中生出漫漫恐慌。難道他與安舒之間,最終便只能這樣相處下去,不,這根本談不上任何“相處”,他們就算同在一塊地方,卻仿佛身處兩個世界。

甚至不像前幾個月在侯府,安舒還能與他禮貌寒暄,友好微笑。他還有機會,凝視她虛假完美的笑容,觀察她嘴角輕微的下垂,眉峰微不可見的蹙緊,甚至有一次,在途經棲梧庭時,從門口往里,奢侈地望著她的身影。她獨自一人,坐在院中涼亭,慢慢舉杯,仿佛對面正坐著那個她心中的人。她伏倒在桌面,他站在門外,從剛剛痊愈的脊椎底部升騰起劇烈的疼痛,而他知道,這不是因為舊傷,不是因為站得太久。

在那個時候,他雖然痛苦,卻能在心中一次次確定,她與自己一樣,一樣絕望,一樣悲傷不可抑止。

然而這次卻不一樣,她冷酷地關上了門,他再也看不見那個孤獨舉杯的身影,再也感受不到同樣的疼痛。

近乎被拋棄在荒原的感覺,讓他感覺到了恐慌。

第四天,他破天荒地讓軟弱主宰了自己。他一大早去到她的帳篷外面,然而阿冉一次次出來,答復都只是短短兩個字:不見。不見。不見。

到了后來,阿冉的表情都明顯不對勁了,她同情地看著他,輕聲勸他回去。小姐做出了決定的事情,從來再無更改。

他看著阿冉,突然一道亮光劃過腦海,他問阿冉,以前是不是一再發生過類似的事?

阿冉沒有回答,但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張隱岱曾經說過的一切,曾經被他嗤之以鼻的一切,忽然之間有了讓人恐懼的重量。

那個古老的,陳舊的,早已被安舒的熱烈回應一遍遍熨平的疑問,再一次尖嘯著,卷土重來:他對于安舒,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天夜晚,他叫了依本蓋斯去他帳篷講故事,那個曾經被安舒聽過的,“萊拉的瘋子”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直到依本蓋斯嗓子都啞了,才放他回去。

依本蓋斯被叫去世子帳篷,見里面只有世子一人的時候,嚇了一跳,還以為世子跟阿拉伯的富人一樣,有某些不可言說的愛好,正在天人交戰,要不要屈服,結果世子只是安靜地聽故事,目光空茫,不知投向了宇宙之中什么角落。

依本蓋斯口干舌燥地回去,正抱怨世子吝嗇,聽了一晚上故事,卻連水都舍不得賞一口。卻看到那新月一般美麗的大小姐正靜靜站在自己馬匹前,等自己回來。

她給了他兩袋水,提了一個要求:這個故事,以后不準再講。

第五天,干渴,從身體里面開始蔓延的干渴。他們為這次穿越蒲昌海之行準備了充足的飲水,盡管此時已經用了一半,但根據向導們的估計,再有三日,便可穿出鹽堿荒地,沿途便有小型綠洲補給。所以食水并不成問題。

這樣的干渴,更像是心里發出的警告。警告他,他曾經反復品嘗咀嚼的愛戀與甜蜜,如同這峽谷中曾經奔騰翻涌的河流一般,正在迅速流失蒸發,只剩下無法得到回應的渴望,獨自被欲望啃噬的荒涼。

她的聲音,便是他此時唯一能觸及的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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