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騎馬去了商團。因為有曹宗鈺隨行,這次沒有叫上陳六與阿寧。
曹宗鈺注意到,安舒與商團中大多數人都已經相識,一路走過,操著不同語言,不同面容的人都由衷笑著,跟這位美麗的郭大小姐打招呼。
薩寶看到安舒帶了曹世子過來,十分歡喜,拿出自己珍藏的肉干美酒,大方請客——只限郭大小姐和曹世子。
范公子一伸手,被薩寶眼疾手快,一巴掌拍下來,打了回去。范公子自嘆晦氣,才挨了陳六一腳,回頭又招了巴掌。不過眼看著眼前坐著的這對俊男美女,心中如貓兒抓撓,也顧不得吃食了。
薩寶從駱駝背上的行囊里,摸索著掏出兩只青銅矮腳碗,替安舒與曹宗鈺倒上琥珀色葡萄酒,一邊恭恭敬敬放在兩人身前沙地上,一邊笑道:“這酒還是小人從敦煌帶出的,一路不敢多喝,就剩了半瓶,今晚有幸,正好宴請兩位貴客。”
安舒打趣:“你這薩寶十分滑頭。我常來你們商團,可沒見你將出美酒招待。”
“你又不愛喝酒,”曹宗鈺看著她,聲音柔和。
安舒不答他的話,對火堆旁的天竺僧人說道:“真寂法師,上次聽你說的龍女故事十分有趣,今晚可能為我再講一遍?”
真寂膚色黧黑,耳中穿洞,掛半掌大的耳環,十分招眼。身著絳赤色及膝僧衣,足登芒鞋,一副行腳僧打扮。原本閉目數著手上念珠,聽安舒說話,睜開眼睛,長眉一掀,合十道:“小僧遵命。”
于是曹宗鈺便聽了西行路上第二個故事。
“一個小和尚跟隨師父在山中行道,被龍女所看中,常行騷擾。小和尚也對龍女生出愛意,在月光下喃喃自語:為什么那長著小鹿一般眼睛的女郎偏偏使我痛苦她一個人住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也就把這地方來保護。美人呀!你住在我的心里,卻總燒它:你真是可惡。那紅得像頻婆果一樣的嘴唇,那一雙鼓起洋溢著青春的驕傲,那深深地洼進去的肚臍,那天生彎曲的卷發,那一撮細細的柳腰,都使我意亂情迷。”
火熱的情詩,出自一位寶相莊嚴的僧人口中,念出的語氣如誦經一般抑揚頓挫。
曹宗鈺臉上露出十分古怪的神情。回頭看安舒,見她也睜大眼睛,一臉詫異。她上次聽的版本,可沒有這段情詩的具體內容。
真寂法師講故事,居然也會看人下碟,私自增刪,委實可惱。
安舒也瞧見了曹宗鈺臉上的古怪,眉頭一擰,低聲道:“老實聽故事,不準瞎想。”
她不說還好,曹宗鈺只是覺得好笑,倒真沒有“瞎想”。她一說了,忽然明白她說的瞎想是什么意思,呼吸一緊,驟然起了翻江倒海的渴望,望著她的目光漆黑如墨團,看不見一絲光。
好在真寂沒有顧及四周男人們的古怪反應,繼續四平八穩說下去:“小和尚的師父聽見了他的心聲,十分擔憂,勸告他說,龍女不是凡間女子,乃是牲畜道中之物。你是沙門中人,就算不能得道,將來也必定托生于忉利天上,不是這等牲畜能夠比擬。”
“小和尚問師父,牲畜道中,怎會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師父就一一為他解說。龍族生就三苦,第一苦,世間百般美食入口,全都化作蝦蟆,腥臭不堪。第二苦,只要交歡,必變出原型。枕席之間,橫臥九龍之頭,口涎橫流,大張血盆之口。再是人間樂事,也成了酷刑噩夢;第三苦,龍背生有鋸齒狀逆鱗,拇指大的沙石雜生其中,痛楚難忍,直達心胸,日夜痛號,至死方休。此為大苦。”
火堆旁邊,原本曖昧灼熱的空氣,驟然熄滅。一時安靜如墳墓。一圈男子,目瞪口呆,望著真寂。
真寂法師很滿意這意料中的說法效果,神情越發端方:“龍女之美,不過皮相。皮下猙獰,遠勝紅粉骷髏。若是世人不曉,被龍女皮囊所迷,難免便要墮入非人道。”
范公子最先跳起發難:“法師,這是你胡編的吧?我中土的龍女,可沒聽說有這些古怪。”
真寂法師道:“中土龍女,卻是何等樣貌?范施主且說來,小僧也聽聽貴國的故事。”
范公子清清嗓子,把柳毅傳書的傳奇故事繪聲繪色說了一遍。他口齒伶俐,表情豐富,講到龍女受難牧羊時,聲音凄切,如泣如訴;講到錢唐君斷金鎖,掣玉柱,沖冠一怒時,慷慨激昂;講到龍女情深處,聲音轉為溫柔親切;講到龍女夫婦不堪世間紛擾,終于蹈水而去,從此煙波浩渺,再難尋蹤,則又語聲悠悠,語意未絕,似有不盡惆悵之意。
等他講完,一眾胡人早已聽得如癡如醉,便是幾個漢商,雖也聽說過故事大概,未必知道細節,被他言語所感,面有神往之色。
真寂法師點頭道:“貴國的龍女,果然與我國不同。”
范公子不免得意:“這是自然。龍女本是神族,美麗癡情,忠貞不渝。如法師所言,哪像龍女,更似鄉野怪談中的蛇蟲妖物。”
真寂不與他爭辯,微微一笑道:“施主說得有理。”
一直沉默的曹宗鈺此時開口,淡淡問道:“法師方才的故事沒有講完,師父說完龍族三苦之后,小和尚可曾受教?”
真寂抬眼,看了看曹世子,垂眉不語。曹宗鈺聲音沉沉,替他講完;“那小沙彌雖然聽從師父勸誡,再也不見龍女。然而晝夜思想,都是龍女,最后絕食而死。死后魂魄歸于龍族,終于與自己心愛的女子長相廝守。”
兩人從商團處聽完故事,往回走的路上,曹宗鈺堅持不騎馬,安舒拗不過他,只好牽著馬,在月亮下隨他慢慢步行。
商團與聯軍隔了兩三里路,沿途盡是連綿沙丘石龍,耳邊風聲不停,是荒原獨有的亙古樂音。
安舒踢著石子,沒話找話:“你今晚沒去陪阿嬌散步,可有提前告訴她,免得她白等一晚上?”
曹宗鈺問她:“為什么叫我來聽這個故事?”
兩人牛頭不對馬嘴,誰也不肯服軟,彼此對視片刻。安舒扭頭,說道:“真寂法師今晚必定郁悶。原本一個好好的佛經故事,旨在勸諭世人,斬斷世間虛妄情意。先是被那姓范的打岔,歪曲成我中土的隱逸神仙事。又被你三言兩語,消解了故事中的驚怖恐嚇,反成了愛而不得的悲劇傳奇。這還怎么叫人一心向佛?”
曹宗鈺說道:“我已經告訴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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