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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李氏的屋子有低低的哭聲傳來。
小七私會紀然這種事放在以前她絕不會信,只會認定這是別有用心的傳言——然而就在不久前,她才第一次從五郎和小七那里,聽到了馮嫣三年前在獅子園苦等一晚最后被馮老夫人帶回的事。
李氏記得非常清楚,那段日子里阿嫣驟然消瘦,形容憔悴,只是那時她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甚至馮老夫人也提醒過她,不要多問。
她那時以為是因為天家那邊出了什么事,所以馮嫣才過得如此艱難。
未曾想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故事竟會是這樣一個版本。
“小七……小七怎么也會……?”
“五郎不是都說了嗎,”馮遠道低聲說道,“杜天師前幾天觸怒龍顏,之后紀然也跟著失蹤了……或許杜嘲風這趟回來,就是想給紀然留一條后路呢。他留下來認罪,讓紀然走遠一些——”
李氏又嗚咽起來。
——那也不能就這么和紀然跑了啊!
不要說是這樣悄然遠走,就看看當年紀然的母親紀玉成,從金陵遠嫁長安,最后是落得什么下場!
就算當時情真意篤,等過上五年十年,誰知道日子會變得怎么樣?
李氏悲從中來,她一遍遍咀嚼著這些年來的往事,想從中找到兩個女兒都先后想著要與人私奔的原因——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對?是不是什么地方疏忽大意了?怎么阿嫣和小七,最后都走了這條路呢……
馮遠道嘆了一聲,他看出李氏現在根本無心聽他講話,于是獨自走到床邊,重新把母親當年留給他的木盒子拿了出來。
“……怎么沒帶走呢。”馮遠道輕輕摸著盒面,“該帶走的呀。”
在李氏的窗外,這座內廷的小小院落里,馮易殊與馮易聞坐在一塊兒。
他們面前是一團篝火,躍動的火焰將兩人的臉頰映得通紅。
“你不用自責,小七那張嘴騙起人來都不打草稿,肚子里鬼點子一堆——你剛回來,著了她的道也是情有可原。”五郎看了六郎一眼,“不用太擔心她,小七到底是去了哪里,問過姑婆就知道了,不管紀然把她帶去了哪兒,總能找回的。”
六郎靜靜凝視火焰,“……七妹一個人,不要在外面受了欺負才好。”
提起這一茬,五郎又有些惱火,“這個紀然……虧我還以為他是個好人!”
“紀然到底是什么人?”六郎有些在意地問道。
于是五郎將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一一告知,六郎安靜地聽著,不時詢問一些細節。
“總之,”五郎兩手交握,置于腦后,“這幾年你不在……小七變了挺多的,自從三年前她腿好了就老干這種不讓人省心的事,一天到晚給人添麻煩,我都習慣了……”
五郎嘆了一聲,又低聲道,“但她畢竟每次都化險為夷了,我想這一次,也會平安回來的吧。”
“……看來,五哥這幾年和七妹相處得很融洽。”
“也還好,”五郎稍稍往后靠了靠,仰頭望著天上的群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幾年前突然就對平妖署感興趣了,整天跟在我旁邊問東問西,煩得人要死,我之前就老想你要是還在家里就好了,她也能換個人禍害……”
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頭,“這次等人找回來了,我非得狠狠教訓她一趟,讓她好好長長記性!”
六郎收回目光,也像五郎一樣躺靠在身后的草垛上,“感覺這次回來,好多事都變了。長安的街上也不像從前那么熱鬧,等回了洛陽才發現哪兒都一樣,”
六郎輕聲道,“我當初找了好幾條街,一個賣面具的鋪子都沒看見。”
“面具?”五郎低聲重復這個詞,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可能和夏天的時候陛下頒布的新令有關吧。”
六郎有些不解,“什么新令?”
“所有外邦僧侶、教士,凡是要入我境內傳教的,需要先經各州府長官層層報批,否則不得踏入中土半步——很多做面具,造紙燈的小商販都停工了一陣,因為得先停下來分辨那些個故事、花草、圖騰都是從哪里的故事里來的。
“花燈還好,直接畫些我們自己的歷史神話故事就好了,面具說不清,容易被找麻煩,所以鋪子都不做了,等這陣風頭過去。”
六郎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你找面具鋪子干什么?”
“這次回來的時候,本來是想從長安帶一些稀奇的面具回來,當禮物送給七妹。”六郎低聲道,“她小時候就喜歡那些玩意嘛。”
五郎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六郎不提這件事,他都要忘記了——從前六郎就經常偷偷帶著小七往外跑,為此姑婆還訓過他好幾回了,他也不聽。
六郎半睜著眼睛,陷入回憶,“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出去逛廟會,我看天色已經不早,要是再不回去可能又要被爹娘發現,就催小婉快走。結果她趁我不注意,戴著面具就跑了。”
“追回來了嗎后來。”
“人太多了,不好追,”六郎輕聲道,“她不知從哪兒撿來一個麻袋披在身上,以為擋住了衣服我就找不到她了,結果最后還是被我在一個糖水鋪子邊上抓住了。”
說到這兒,六郎忽然笑了一聲,“她還不服氣,死活不信即便隔著面具我也能認出她來,非說我肯定是碰運氣才抓著的。”
五郎也笑了起來,“你這個掩護也是打得很專業,不僅管逃,還管捉。”
“當然了……”六郎垂眸笑道,“再說我之所以會在這個家里,本來也是為了給七妹打掩護。”
五郎的目光稍稍怔了怔,視線又轉回眼前的篝火。
“不要這樣說,娘要是聽見,會傷心的。”
“嗯,我知道,這話我不會當她面講,我這次回來,除了看看七妹,就是想再多陪陪母親。”六郎也望著篝火,“沒想到……”
五郎一下坐直了身板,他舒了口氣,把手里捏著一根枯草丟到身旁,好像是想把這一晚的頹喪全都抖落。
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向著六郎伸出了手。
“會好的,都會好的。等這一段風波熬過去,我們一家還是像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