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七十七章 邵先生沒空來

曾家的馬車,雖只來了個小號的,穿街過巷比較靈活,無奈街市繁華、游人如織,車子不時要避讓行人和夜市攤子,從云山小筑到青江坊附近,依然行了快兩炷香的時間。

車廂里,曾緯與姚歡一路無話。

直到車子停了下來,曾緯才輕咳了一聲,對那車夫道:“你去找巷子里那扇小紅門的院落,請沈家二嫂出來敘話。”

“是。”車夫在輪前放置好木軔,給馬扔了糧袋,麻溜兒地跑去辦事。

馬車駐在一個老破小的道觀旁,倒是鬧中取靜,略略離了市井喧囂聲。

外頭寧謐,廂內狹宅,氣氛又顯出幾分曖昧來。

好在,那曾四郎,仿佛也恢復了神志清明,抬手撥開車窗的絹紗簾子,望著外頭的情形,避免與姚歡有什么目光接觸。

“姨母來了。”

不多時,只聽曾緯低低喚著,一面起身開了車門,跳下車去,與沈馥之接洽。

“歡兒!”

沈馥之面色倉惶,顫聲喊著,爬進車廂。

姚歡忙擠出笑容:“姨母,我無事。”

沈馥之見外甥女衣著齊整、講話嗓音也聽不出虛弱或哭腔,不由撫著胸口,終于松了口氣。

她一下午都沉浸在焦躁的情緒里。

姚歡這么個大活人,也和美團在青江坊、云騎坊附近叫賣雞爪有一陣了,明月樓更是不知跑了多少趟,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

外甥女是個左鄰右舍都識得、甚至在整個東水門一帶都有名聲的守節娘子,開封本地的潑皮,再浮浪,關涉邊軍或者禁軍的家眷,他們也不會碰。

難道碰上武瘋子,或者外來的流民?

美團從明月樓火燒火燎地跑回來、報告說姚歡根本沒去過明月樓時,沈馥之噌地就跳了起來,要去報官。

恰此時,前夫蔡熒文揣著羊肉來飯鋪,進行雷打不動的“老婆你看我還有希望嗎”儀式。

蔡熒文果斷地拉住了前妻。

“歡姐兒是個小娘子,不是小娃娃,申酉時分又最是官爺們要下值喝酒去的當兒,你此刻去報官,彼等一煩躁,也沒個章法,街上巷里隨處喊去、問去,那些閑漢姑婆們聽個只言片語,回頭傳揚歡姐兒是教歹人擄走了,再添油加醋亂描一番,她的名聲可怎辦?”

沈馥之怒道:“名聲,名聲比命還要緊?”

蔡熒文如安撫炸毛的貓兒般:“你就是脾氣急得像爆竹。我何時說過命不要緊了?太學里有個我相熟的學生,阿爺今歲剛升了右廂軍巡院使,此地十幾個坊的軍巡鋪,調起人來還不是院使一句話?你等著,我現下就趕回太學去。”

沈馥之稍稍冷靜了下,但哪里還有心思做生意,見今日收的銀錢不夠,又趕回家里翻出去王詵家做宴席得的幾貫錢,預備著打點軍巡鋪的巡吏們用。

蔡熒文果然神速,天擦黑的時候,已帶了兩位三旬年紀、樣貌威武的巡街軍吏來,說是院使交待了,今夜各所軍巡鋪挖地三尺,也要將姚家娘子找出來。

沈馥之千恩萬謝,向領頭的軍爺說了姚歡的模樣和今日所穿的衣服,那兩人仔細記了,正要分頭去布派各鋪的巡吏出動,曾家的馬車夫找上門了。

沈馥之的小院里,廳堂中。

姨父蔡熒文客客氣氣地送走兩位本來要幫忙尋人的軍吏,踏進屋來,看到沈馥之正拉著姚歡細問。

他探尋地看了前妻一眼。

“茶冷了,美團,你再給蔡學正點一碗來。”沈馥之道。

蔡熒文心里頭一樂。

唔,雖然“蔡學正”聽著仍很隔閡,但好歹人家又賜座、又看茶了不是?

姚歡站起,欠身向蔡熒文愧疚道:“姨父受累了,甥女蠢笨。”

蔡熒文忙安慰道:“說的甚么見外話,歡姐兒,姨父和姨母一樣,本就當你自家女兒般。再說了,你的初衷,是好心去幫人帶信兒,何錯之有?”

還身處云山小筑時,姚歡由曾緯叮囑過,對外說得模糊些,探子趙延,是章惇查明后,與曾布一同命劉錫處置了的。姚歡雖不太信,但朝堂重臣間的是是非非何其復雜,尤其她這樣熟知章、曾二人今后還會斗個不停的現代人,本就覺得,能太太平平退身出來,說明此事不算太大,并且幾方勢力顯然已經談妥了條件,她乖乖地照口徑宣科,即可。

沈馥之聽姚歡說完,扭頭問蔡熒文:“曾家四郎與你叨叨了些什么?”

蔡熒文老實地稟報:“一上來么,自然是編排了幾句那什么熙河路劉將軍的魯莽,又代曾樞相說了寬慰之語。接著,就是與我攀攀交情,說如今的國子監一派凋蔽之象,還是我們太學,興興向榮,他須多來太學向我請教請教……”

“行了行了,”沈馥之打斷他,“人家曾四叔不過是客氣,你倒當了真。曾樞相的愛子,還用春闈取士?還用跟你太學攀交情?便如前朝那些宰相們的兒子一般,靠著門蔭封個五品官,莫非是難事?”

姚歡瞄了姨母一眼,覺得她從目光倒語氣,分明是嗔意多于嘲意。

“姨母,我,我想去收拾收拾,歇了。姨父,你再坐,再坐坐,還早,還早。”

蔡熒文對這個甥女不能更贊——剛剛經歷過一場風波,仍然能發揮正常的助攻水平。

但他不敢將步子邁得太大,忙接了姚歡的話道:“對對,這大半日折騰的,歡姐兒早點睡,我將這盞茶飲了,也須回太學去。”

沈馥之道:“方才我問歡兒,她說那邊倒是給她吃了些東西。你呢?你來回跑了一個多時辰,晚食沒顧得吃吧?我讓美團給你煮碗肚肺餑托湯?”

蔡熒文久旱遇甘霖般,涓涓喜意流出心田。

沈馥之又道:“我也餓了,美團,煮兩碗。”

美團殷殷地“哎”了一身,和姚歡相傍著出了廳堂。

二人轉到屋角的陰影里,對視一眼,壓著嗓子撲哧笑起來。

翌日,姚歡病倒了。

王府西園的一日勞累,云山小筑的半日驚駭,又或許隨著曾緯走那段夜路時受了涼風,姚歡發起高燒來。

沈馥之自然想到了邵清。

“汝舟,你今日去學堂,和邵先生說,你阿姊病了,怕是風寒,問問邵先生散學后,可否出一次診,瞧瞧她的病,開了方子好抓藥。”

姚汝舟再是不喜歡邵清,姚歡這個阿姊總是親的,一見姚歡蔫蔫地如發了瘟的雞,面頰通紅,汝舟不由緊張害怕起來,連連點頭應了,心道:我須將阿姊的病說得再厲害些,說不定邵先生午后就放了私塾趕過來。

然而,到了申初時分,與姚汝舟一同來到沈宅的,卻是邵先生的婢女。

“俺家先生,今日已約了朋友,要引薦周邦彥周學士的弟子認識,或可有助于明年的科考,還請沈家二嫂包涵則個。不過,先生命我帶來治傷寒的方子,二嫂可依此去抓藥。”

沈馥之不由失望,可瞧邵清遣來的這個叫葉柔的婢子斯文有禮,她也只能擺起姿態謝過。

葉柔走后,沈馥之叫來汝舟:“你親口和邵先生說的?”

汝舟撅著嘴:“是吶,我說阿姊的額頭,燙得都可以炙豬腸子了,人抖得像篩子。可邵先生說,他早已和人約好。然后他便寫了這方子,葉阿姊要去抓藥,先生卻板起面孔說,抓藥自然都是病患的家里人去藥局、盯著配,叫她一個下人莫多事。”

沈馥之“哦”了一聲,心里不免嘀咕,于功名有關的事,男子看得分外重些,原也是常理。不過,如此看來,這位邵郎中,邵先生,對歡兒,似乎確實沒有思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