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并未矯作夸張地驚呼,而是一聲不吭但目光灼灼地盯著趙煦接藥、吞藥。
他想起自己剛做朝官那幾年,仁宗皇帝常心疾發作,因知這位蘇卿家補注過《神農本草經》,故而與他說起過自己發病時的癥狀。
趙煦的祖父,英宗皇帝,并非仁宗的親子,蘇頌本以為,仁宗的心疾,不大可能在后來的繼任者身上出現。
沒想到官家如今才十八歲,竟也……
蘇頌胸口,也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腳。
不是因為疾病,而是因為痛心。
他蘇頌,是慶歷二年的進士,五十余年來,宦海浮沉,什么沒有見過?最終換來一份喟嘆——天災何所懼?疾患何所懼?人禍才令社稷危矣。
倘使朝綱清明,臣工們各自守土有責、對得起一份俸祿,而不是癡醉于黨爭傾軋,帝王在位時間的長短,又能是什么問題呢?依次更替即可。
耳畔咳嗽與呻吟漸止,蘇頌見趙煦的面色舒緩下來,無奈道:“官家如此模樣,臣怎敢再說什么。”
趙煦將脖子上的貂裘裹了裹,又喝了一口熱茶,靠在椅背上,嗓音沉釅道:“請蘇公來司天監,而不是去宮里,朕就是想聽蘇公說說真心話。蘇公莫慮,朕方才氣急,是說起了所恨所厭之人,蘇公乃朕視若恩親之人,公盡可暢所欲言,朕絕不怪罪。”
蘇頌攏了攏袍袖,凝神思量片刻,方道:“官家片刻之前,說到了許多人,卻都是官家直接對他們予以品評。臣此際,先引一個人的原話。”
“誰?”
“左司諫張商英。臣聞,張司諫去歲曾揚言,愿章惇無忘汝州時,安燾無忘許州時,李清臣、曾布無忘河陽時。”
“張司諫此言,提到了幾處貶所,是替幾位在元祐年間遭奸黨(指舊黨)貶逐的良臣出言,不過是氣話。”
“氣話?官家,如今章、曾二位相公,已入主東西二府,張司諫此話,不是激起二相排擠、打壓元祐黨人,又是什么?國朝肇始以來,所設臺諫制度,竟爾成為諫官拉幫結派、附媚權相的玩物,令到中外人情不安,從青衫官吏到泱泱士子都無所適從,官家還覺得不必理會?”
蘇頌音量不大,口吻中亦無戾氣,但望向天子的目光里,滿是沉郁的悲涼。
趙煦擺手道:“歷來,諫官出語,都是如刀割斧劈一般,張司諫只管說他的,朕看曾樞相,仍如湯瓶中的溫水一般,并未有過激之舉。”
“那是因為曾布他,執掌的是樞密院,主管國朝的軍務而已。三省的章相公呢?臣如今已是行將就木之人,論理應心如止水,但聽聞章相公要編纂元祐臣僚章疏,臣徹夜難眠吶!官家剛剛還提到蔡確是被元祐黨人冤死在嶺南的,官家難道忘了,蔡確被貶,不正是因為一首詩嗎?詩賦尚且能被拿出來曲解、殺人,從前臣子們所上奏的章疏,豈不是更能被逐字逐句地編排深究?”
蘇頌說到這里,一行老淚流了下來。
“官家,這是文獄啊!”
“官家,這比強令黃河回到故道、比引黃入汴導致決口,更堪稱國之大患!”
“官家!”
蘇頌驀地起身,來到趙煦面前,直通通跪了下去。
“冤冤相報若無了,大宋江山就這般耗于黨爭之中了嗎!請官家明鑒!”
蘇頌白發蒼蒼的頭顱,杵在冰涼的地面,輕輕顫抖。
七十五歲的長者了!
趙煦呆呆地盯著這位四朝老臣,好半天才醒過來,想親自上前扶他,又一時尚未服氣蘇頌那“文獄”之辭,面子不上不下的,只好厲聲喝斥左右:“都是木頭不成?快扶蘇卿家起來。”
侍立一旁的司天監監丞,忙搶在內侍前,去攙蘇頌。
蘇頌搖晃起身,指著監丞向趙煦道:“官家,這位監丞,是沈經略使當年做司天監提舉時,就用的人。三十年了,請官家看看他,穿的還是一身青綠袍衫。可是,老夫說句直言,他這樣的七品官,每日里所做之事,倒比那些只知勾心斗角的朱紫大員,更對得起國朝給他的俸祿!”
內侍也湊上來,殷殷勸道:“蘇公,先坐,先坐,坐下慢慢說。”
“我不坐,”蘇頌道,“中貴人先容我將話說囫圇了。”
他仍是面向趙煦,情緒平靜了些:“官家,老臣雖年事已高,尚能走動,這幾日在城中四處看看,不但見到寺廟庵堂和大戶人家施粥,還看到小商小販與太學學子一同在汴河畔施粥,又有那尚是白身的年輕郎君,因懂醫識藥而設攤義診、為民眾熬煮湯藥。官家方才對著這水運儀象臺,要問天,老臣卻覺得,國以小吏、小民為根本,官家的眼光,不妨從天上落下來,看看朝堂之下、看看市井之中,有這監丞,有那施粥施藥的小民,國本何憂?只是莫讓一群昏聵的廚子,將好端端的菜,做壞了!”
蘇頌一口氣說完,才又步到椅子前,坐了。
一片安靜。
那司天監監丞心道,乖乖,俺有生之年竟能見到已經致仕的相公這樣教訓天子,也算值了這身官袍了。
趙煦訥言良久,知道蘇頌與二蘇私交不錯,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主動開口道:“蘇公所言,朕會認真思量。蘇學士的次子蘇迨,前日已給朕上了一封奏疏,請求重查工部侍郎吳安持與蘇轍之間的河議之爭。朕會留心的,看看章相公在里頭,是否有公報私仇之舉。”
蘇頌也氣順了些,點點頭:“臣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
“朕知道,知道。對了,蘇公方才所說,太學也去施粥了?國朝養士,果然養的是仁心賢士吶。”
蘇頌聞言,略略計議,向趙煦道:“是太學的米糧泡了水,放不得幾日,教兩個做飯食行的娘子出資買下,做了稠粥,與太學學子和仆役們一道施粥。”
“哦?”趙煦頗感興趣道,“商婦有此義舉,朕應下詔嘉賞,傳于京城。”
“官家要賞何物?賞金賞銀,不如賞她們一幅字吧。她們懸掛于飯鋪,便是最好的體面。”
“唔,蘇公所說有理。朕寫什么呢?她家是做何種吃食的?”
“官家寫‘新琶客’三字吧,乃她家香飲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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