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

第七十九章 車水馬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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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年后的上元節,于曲江宴上,九兒再次見到了這位好心的男子。

那時的九兒,方初學過琴技舞藝之本領,便萬般央求著唐秋安排,終是如愿隨諸位姐姐們向一家顯貴獻舞。

因著曲江宴是教坊托露華樓幫襯著做的演出,一切都是精細不少,自然禮節也是多得駭人。

舞罷,九兒受不住宴飲的無趣,悄悄溜出船舫。

立于甲板之上,正值四處無人,九兒更是大著膽子,輕快地向著臨水的船緣行去。她甚至還悄悄脫了鞋襪,將舞蹈后乏累的雙腳置于一片冰涼中,好生痛快。

眼前,是一艘大船,好生氣派。

對面燈火通明之下,連歌舞也是比九兒此刻乘坐的船兒要響亮許多。

九兒正是瞇眼瞧著那耀目的透亮,忽而看到船欄處似有一物墜落水中。周遭皆是歡歌酣曲,哪里能注意到這相較甚微的丁點動靜。

只見那墜物處,還尚在源源不斷地翻弄起水花。待九兒細看了去,那物什竟像個人影。

剎那間,九兒甚至是來不及理好鞋襪,慌忙起了身。

“來人啊,有人落水了!”九兒喊著,朝母親跑去。

此地瞬時圍了些人來,卻無一位有意入水施救。

猝然又是聲水激,隨之現于水面一抹纖瘦身型,向那落水者游去。

是阿娘!

小九兒很是憂心阿娘的安危,不停在個中暗自祈禱。

可是良久都不見阿娘歸來,再定睛看去,遠處的人影也是消失無跡。

孩子心性,當是以為萬事險惡,定然抱了最壞的打算。她以為阿娘遇了險,哭個不停,任憑眾人百般安慰,都是哄不住。

忽而遠處來了一艘小舟,其上是位衣著考究的老伯。

“在下慕府管家,勞問哪位是唐九兒、唐姑娘?”

旁人皆指著那哭得梨花帶雨的傷心小女,任由老伯帶了她離開,都是不出一個上前阻攔,抑或是表達絲毫憂心。

九兒雖是不愿,但她更難過于心中所想——阿娘也一道淹死了。她沒了心思拒絕,緒想空空,便是順從地跟去了那艘華貴大船。

當她再次站立于甲板上時,九兒當下一眼就是看到了母親——此刻她換了身裙衣,只是頭發尚在滴水。

“阿娘!”哭哭啼啼地撲進母親懷中,九兒受了驚嚇,一時半刻當是緩不過來。

俄頃,待唐秋用盡法子讓女兒止了哭聲,這才領著九兒,隨先前接她的那位老伯入了內。

而后,九兒便是糊里糊涂地成了慕將軍的義女,阿娘又是當上了慕家次子的義母。

對此,她并沒有什么印象,只記當場似有一身長不及自己的小兒,同樣濕漉著發髻,向著阿娘叩首不止,還拉起自己的手叫了句“九兒妹妹”。

直至翌日歸家的車途之上,九兒都是恍惚不解。雖記掛尚淺,但她仍有留意——母親命自己叩拜的那位被尊稱“義父”的男子,真真是好生面熟。

可惜,奈何九兒反復思量,依舊回憶不起始末。

后來,露華樓的車馬途徑東市,唐秋見九兒始終怏怏不樂,便讓車夫當即停下,令旁人先行一步。

而秋娘,則親自拉上女兒,走到街中散心。

“九兒,你瞧!那不是耍猴的小藝家?”說著,唐秋俯下身子,一手攬過九兒瘦弱的肩頭,另伸出一手,指向遠處圍了一圈人的地方。

霎時,九兒心中重擊,她剛認的義父,不就是一年前請了自己一碗糖水的好心男子,亦是那個惹得阿娘傷心的人。

看到雜戲,小孩子該是興奮的。可秋娘眼瞅著九兒更是陰郁,頓生擔憂。

“九兒可是累了?無妨,阿娘這便叫了車來,回家!”

說罷,唐秋正要去尋上個臨時拉活的車夫,忽覺袖口被人死死拽了去,走不動路。回首間,耳畔傳來女兒百靈般的嗓音,此刻卻加了好些的虛氣顫抖。

“義父他……可是阿娘的舊相識?九兒瞧著,阿娘昨晚好生的歡喜。但先前茶水攤時,又引阿娘落淚。莫要說孩兒走了眼,我是看得仔細,才敢說上這些個話的。”

九兒涉世不過才個把年月,但因著一向在露華樓隨母親討生活,早是懂了許多察言觀色之道。且她本就心細,母親絲毫的反常行徑,自是逃不過她的眼睛。

唐秋并未回答任何,反是更堅定地拉著九兒看上了會子雜戲,繼而一言不發地帶她走回了露華樓。

一路無言。

唐秋握著女兒小手行于街上,周遭凈是父慈子孝的歡喜景兒。放眼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哪個出落好的姑娘,不是同父母并步。轉視身旁的小九兒,忽是個中酸楚不已。

不過,秋娘也并非全然空了思緒,相反,她正是反復忖度,同心底最深處的那個念頭,負隅抵抗。

終了。

歸家后,唐秋喚九兒一人到房中,忍著難以言說的苦痛,道出了九兒所有身世。

這其中,也包括著九兒義兄——慕楓——即唐秋舍命相救之人的過往。

而于此之前,唐秋早是想好,如若九兒問起父親何人,她便說是先年故去,九兒是他的遺腹子。即便撒了彌天之謊,要讓她去了閻王爺那里,秋娘也是不改初心。

在她講出陳年舊事的第一句話時,唐秋便是明了,從前她萬般謹慎意圖護九兒周全,而此刻是全然毀損。

既已然走進了那戶人家的生活,就算是自此踏入了羊腸小徑,回頭是斷不可能。

唐秋是后悔的,但曲江當夜,立于自己身前真切喊著“阿娘”的孩兒,是她牽掛了十年的楓哥兒,又怎得能忍過那聲聲呼喚。當時,她只覺腦中暈眩,不由自主地應了慕楓那一句。

直至看到管家帶了九兒來,唐秋才是想明白,從此以往,便是覆水難收。

九兒費了周章力氣,才將心底難捱的那段時光一一講明。

車輿內二人,一個滿目愁云,黯淡著神色;一個橋舌不下,緊握其雙拳。

“所以……慕兄實則為姑娘的同胞兄弟,你二人是孿生龍鳳?而伯母……本該是慕家人,也就是……我母親的陪嫁使女?”

陸卿斷續著吐字間,聲聲顫抖,背脊暗自冒著冷汗。

“是……”

九兒只一字答復了去,卻引得陸卿神傷。

天道不公。

陸卿大慟。

為何這一切,偏如同他猜忌的那般殘忍無情,害了他周身的所有親近人兒。

忽感車架停下,緊接是句恭順的請示,車夫知會著門幕后的主子:“爺,便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