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一片淡淡的藍,時而浮云朵朵,一團團似潔白的棉絮,微風吹動著它們柔軟的身體,淺吟低唱著,一路悠哉游哉。
落日留下長長的影子,茵茵的綠草與鮮花兒呢喃,尋著泥土的氣息,嗅著花兒的淡香,心就像被一個東西撞了一下,撞掉了上面沉落著的塵埃,突然感覺很輕很輕。
我坐在花園里的一顆大樹下隨手翻看著《離騷》,只因昨兒晚上睡前,我打眼在書架上瞄到了,一時興起就拿過來看,這才發現距離我上次讀《離騷》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仿佛是在初中熟讀后,就再沒看過了。
我低著頭,認真念道:“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我停住想了想,輕輕把書放在膝蓋上,這幾句曾是我背得最熟,也是我最喜歡的,仰面遙望著遠處灰暗如岱樣的壯麗顏色,我看見那屹立在暮色下的白楊和青松,婆娑的枝葉透著最后一抹斜陽的余暉,斑駁稀淡的光彩如同一方被扯破的絲巾,搖搖掛在樹梢上一點點地隨風墜落。
若真的能把江離芷草披在肩上,秋蘭結成索佩掛身旁,也是足夠風雅。
光陰似箭,誰都無法跟上,歲月如水,悄然流逝于指尖。記得在我二十三歲生日時,也曾為時光流逝之快速而心慌過,害怕過。
因為無論是隨著時光慢慢衰退的容顏,還是漸漸長大內心生出的濃厚孤寂,全部都是我不堪承受的。
可是現在我卻好像發現了另一種可能,不僅光陰會倒回,歲月同樣也可能重來。
如此一想,《離騷》竟也變得不盡不實了,心中不免劃過一絲凄楚的好笑。
早晨采集木蘭,傍晚摘取宿莽。香草美人的比興使得《離騷》的韻律哀怨而纏綿,只可惜屈原,這位提倡“美政”的真正香草美人,最后卻以身殉國,自沉于汨羅江。
著實可嘆。
但我此刻又覺得,或許屈原并未離開,只是與我一樣的活著,活在另一個時空里,活在另一段歷史中。
不過,他會是在過去,還是在未來呢?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撇了撇嘴,自嘲一笑,忽覺得身后像是有人,一側頭,就恰好看見志銳站在幾尺遠的地方,正帶著笑意打量我。
我心里猛然驚惶,過了片刻,想起以前在現代用來打發時間才看的那些雜書里說的有些道理,其實也并不全是胡謅。我不由的自言自語:“如果有人盯著你看三秒,你就會發覺,居然應驗了。”
志銳似是發現了我嘴里在說著什么,忙走近問:“你方才說什么?”
我搖了搖頭,一副慵懶的樣子,抻了抻腰,慢慢從地上站起,“我何曾有說過什么?”
志銳伸手戳了一下我的額頭,“你現在的腦瓜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心思,我倒看不明白了,”垂眼瞅了瞅我手上握著的書,“在看什么書?”
我笑答:“《離騷》。”
志銳眉間抽搐了一下,笑了笑,打手把書冊輕抽過去,翻了兩頁,道:“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又輕輕一嘆,“真可惜。”
我道:“是可惜,堂堂的香草美人,楚辭之祖啊。”
志銳側頭看著我,問:“你竟也知道這個典故?”
我回道:“知道,”滿面得意的笑,“我以為,世人大多不懂屈原,更不懂《離騷》。”
志銳點點頭,往假石山的方向望去,“你大可說來聽聽。”
我琢磨了下,看他臉上依舊稍帶笑意,不偏不倚,也辨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淡淡回道:“世人皆知香草美人,卻不曾深究香草美人到底指代的是什么,”頓了頓,“實則他以鮮花、香草來比喻品行高潔的君子,以臭物、蕭艾比喻奸佞或變節的小人,以佩帶香草來象征高人一等的品德修養,屈原的作品充滿了積極的浪漫主義,將對理想的熱烈追求融入了藝術的想象和神奇的意境之中。”
志銳的目光中流過一絲如泉水般潤澤的光彩,盯了我半晌,才道:“你已把《離騷》剖析到了這樣的境界,是我沒有想到的,”扯著嘴角傷懷一笑,這樣哀婉愁怨的笑,是我在志銳臉上從未見過的,剎那入眼,更覺得與他眉宇間滲出的明朗格格不入,“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死,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惡劣的政治環境,使屈原陷入極端艱難的處境之中,圣君和賢臣是他的理想,但他卻以生命的摯誠來捍衛自己的理想,可最后楚國郢都,還是被秦軍攻破。”
我沒有說話,暗暗在心里忖度著,志銳果然是學霸,我知道其中的道理是因為在現代十七年的寒窗苦讀,也看過許多詩詞上的名家賞析,篇篇都是聚集了上下五千年的智慧精華。而志銳在清朝如此閉塞的年代,定然是沒有我這樣的條件,可他卻理解得比我更詳盡,更透徹。
他嘆息一聲,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我乍然聽到志銳提起這一句,倒覺得十分應景,清朝即將走到末年,行將枯木的時局下,最艱難的永遠是百姓,不禁淡淡一笑,問:“你可曉得《離騷》的創作緣由?”
他想了想,“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引劉安《離騷傳》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說:‘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我點頭,“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里說:‘屈原放逐,著《離騷》。’據此則當作于屈原放逐之后。今人對此說法不一,有說作于楚懷王時屈原被疏遠以后,還是作于楚頃襄王時屈原被流放以后,有說作于懷王末頃襄王初,有說始作于懷王時而成于頃襄王初,迄無定論,但不管作于何時,屈原的‘憂愁幽思’和怨憤,終究是和楚國的前朝政局現實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而前朝政局影響著天下局勢,天下局勢又影響著黎明百姓,真正的良臣當如屈原,能擔大責,亦能為百姓著想,屈原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楚懷王疏遠屈原,不堪大任,最后亡國也是理所當然。”
他笑,“說得對,真正的良臣不僅應該為圣上分憂,還應該要有一顆為百姓著想之心。”
我輕“嗯”了一聲,眸光落在志銳的面上,懇然道:“希望你也能成為這樣的良臣。”
他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我記得你向來喜歡詞曲詩經,很少會看這些。”
我隨口道:“一時興起,隨便看看,才發覺原來《離騷》中的許多典故詞句也很不錯。”
志銳笑道:“你九歲時,便賦詩‘月影井中圓’一句,可見,在詩書方面,你是有慧根的,如今將《離騷》讀成這樣,也已經很是不錯了。”
我心一驚,蹙眉問:“月影井中圓?”
志銳看著我點頭道:“是啊,怎么了?你自己作的,難不成連這個你也忘了?”他眼中透出一股玩味的神采。
我忙笑了笑,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有些感慨你還記得。”
志銳揚眉道:“這事我如何能忘?當時,眾人皆夸贊你文采章卓,即便比起我們幾個哥哥也不差分毫,弄得我和志均、志锜很是無地自容,苦讀詩書許久才罷。”
我笑道:“這么說,你能有今日的功名成就,還有我的一份力了。”
志銳笑嘆著搖搖頭,“走吧,日頭下去了,該回去用飯了。”
我點點頭,志銳提步行在前頭,我跟在后頭,始終垂著頭,在心里細細揣摩著那句:“月影井中圓。”實在叫我后背一陣陣的發涼,歷史上的珍妃不就是最后被慈禧下令扔到井里溺死的嗎?
這一句就好像是早為人生結局做好的一個伏筆,難不成這個世界也果真有所言的天定命數嗎?我以前從來不信神佛鬼怪,同樣也只以為人定勝天才對,直到我發生車禍,不僅沒有化作一抔塵土,與世長辭,反而來到了這里,實在忍不住開始漸漸懷疑我往日所認知的一切現象。
我緊跨幾步,輕皺著眉頭,朝志銳問:“你相信這個世界有前世今生,有命中注定嗎?”
志銳緩下腳步,用手背靠了靠我的額頭,“子兮,你沒發燒啊,怎么會這么問?”
我微微頷首道:“你只答便是。”
志銳想了想,背起手道:“我自然是不信,這是一個物質組成的世界,哪來的這些怪談?”他頓了頓,又道,“化作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無論是誰,最后都只會化作一抔塵土罷了,所謂的前世今生,所謂的鬼神怪談,不過都是世人心里暗藏的一種虛妄罷了,”他一面說著,一面端詳著我,“子兮,我怎么覺得你從樹上摔下來之后,好像哪里不一樣了。”
我低了低頭道:“是不一樣了。”
志銳斜睨了我一眼,“別再胡思亂想了,今兒都初三了,算算日子,差不多宮里該來人了,還不好好準備準備。”
我瞥了他一眼說:“有什么可準備的。”
志銳笑看著我道:“怎么,看你這樣子似是并不愿意進宮啊?”
我當然不愿進宮,一進宮就代表著我離那方陰潮的井口越來越近了,真是可怕,更可怕的是,誰也不能確定最后會怎么樣,到底是會穿越回現代,還是永遠葬身于光緒年間。
我抿了抿唇,說:“一入宮門深似海,進去就再回不了頭了。”
志銳道:“有多少女子眼巴巴的想進都進不去呢!”
我大方道:“那讓她們去好了。”
志銳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話可不敢亂說。”
我不屑道:“怕什么,若是皇上不合我意,我也是不愿跟他一起的。”
志銳聽了我的話,一時臉都青了,“什么皇上不合你的意!皇上怎么可能不合你的意?”
我突然靈機一動,頗有些諂眉問:“好哥哥,你可能跟妹妹講講皇上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人?”又問:“他懦弱嗎?他……昏庸嗎?”
志銳連忙擺手道:“私下這樣議論皇上,若被發現了,可是大罪。”
我撒嬌道:“你就說說嘛!這里就你我兩人,沒人會聽見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況且我本來就是要進宮的,了解皇上不過早晚的事,日后我可是皇上的寵妃,你先跟我說說又有什么關系?”叉著腰,“難不成你與子玉一般的膽小?”
志銳不解的望著我道:“你怎么知道你將來會是寵妃?”
我垂了垂眼睫道:“我就是知道。”
志銳玩笑道:“萬一老死冷宮呢?”
我怒瞪了他一眼,“志銳,你再敢瞎說這樣咒我的話,我就撕爛你的嘴!”我早知結局,“老死冷宮”四字于我來說便也不再是玩笑。
志銳見我又氣又急,咧嘴清笑了兩聲,道:“也罷,就與你說說,也好叫你有個心理準備,”清了清嗓子,“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你可能明白?”
我靜一靜心,忖了忖,“磬折似秋霜……”
容貌就像春天茂盛的、美麗的桃花和李花一樣,那樣的鮮明,那樣的有光彩,品性又像秋天嚴霜之下的草木般堅韌不拔。
志銳朝我點頭。我心里一下就安然了許多,能這么比喻的人品,必定應該不會差,輕聲道:“志銳,你可曾聽說過這么一句話:喜歡一個人,始于顏值,陷于才華,忠于人品。”
志銳凝視我,輕搖了搖頭,淺淺一笑后,緩緩俯下身子,在我耳邊低聲道:“放心,有哥哥幫你把著關,皇上是配得上我家子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