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56 英文

正是風露清綿,堂前的合歡花開得很盛,流光易逝,花飛無聲,滿樹的花葉,一團團,一簇簇,翠碧搖曳,云彤豆蔻,似含羞少女無意間笑綻開來的紅唇,又如靦腆婦人羞澀尤暈出的紅腮,縹緲似幻影變換柔紗簾簾,纖弱如仕女輕握茱萸的指尖,一夕天地間竟好像被朦朧籠罩著一層緋紅的煙霞。顏色明媚而溫潤得逼人移不開眼。蝴蝶狀的花須就這樣安然躺棲在枝頭綠葉間,恬靜優雅,從容內斂,昂揚卻不張揚,燦爛卻不浮華……

月色清冷如白霜,偶有從枝尖發出的兩聲杜鵑啼唱,悅耳清澈,調子一陣高,一陣低,似有若無的隱約滴瀝,纏綿而又婉轉,為這寂靜如水的夜色里帶來一絲靈動。

我悵悵地嘆息一聲,一面信手寫,一面隨口念:“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

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一曲《長恨歌》述說著楊貴妃和唐玄宗的愛情悲劇,兩人的愛情卻被他們自己釀成的叛亂斷送了,真是酸惻動人,蕩氣回腸,卻又不乏深深的諷刺。

可怕的是,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我和載湉的愛情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呢?

只唯一不同的是,我當不了楊貴妃,載湉也不是唐玄宗。并且,我們正身處在一個比開元更加艱難的時期,這里沒有盛世,更沒有奢靡。我們無法滿足于現狀,更無法安然如楊貴妃、唐玄宗那般的一味沉溺于享樂之中。因為我們知道,如果再不勵精圖治,一如以往的繼續閉關鎖國下去,那么我們將要面對的是“國將不國,民將不民”的局面。

可是我也知道,無論我們再怎么努力,結果還是一樣。

于我來說,不過心理上好受一點罷了。

白歌捧著一盞琉璃瓦燈立在案前,靜靜侍在一旁,鑲著銀邊花紋的衣袖拂在腕側,月光漏過紗窗一篩盡落在上頭,袖邊凌然著微亮的光澤,向上看去,她眉宇間倒是淡淡的,“小主,時候不早了,今兒皇上應該不會過來了,就寢吧。”

我思緒尚在別處,側頭望著外面月上柳梢頭,圓滿得就像一輪銀盤,余輝幽幽泄了半天河漢,竟連璀璨星斗都失了閃亮的顏色,“再等一會兒吧。”

她勸道:“皇上一次沒來沒什么的,小主可別熬壞了自己的身子。”

我淺笑,“我并不是為了皇上。”

白歌不敢再多說,獨自緊緊蹙著眉頭,一臉不解的神色,垂頭像是在思慮著什么。

我看著她迷惘的神情,輕輕一嘆,無奈笑了笑,剛開口說了一句:“今兒月色很好,我想再看看。”

就聽到門外似是有靴子踏在一地花葉之上的清脆聲響,隱隱約約,輕輕淺淺,我眉目不動,滿心疑惑。

難不成是載湉?

而后,是范長祿的聲音劃破了這夜色寂寂,他身在門外,語氣如往常一般的恭敬,低聲問道:“珍小主可在屋子里面?”

白歌把手里托著的燈盞悄然放在案上,迅速朝門邊走去,腳步倏倏兩聲,隔著門紗答道:“自然在。”

范長祿道:“不知小主可睡下了?”

白歌回望了我一眼,我朝她點了點頭。她照實答:“還未,”又問,“不知范公公深夜前來有何事嗎?”

范長祿道:“皇上遣奴才來請小主過去養心殿一趟。”

我聽了,忙擱下筆,走到鏡子前,對著理了理發鬢,挑了一支累絲嵌珠寶金釵為素華發髻青絲上增添了些許顏色,釵頭是盆景式的紋飾,鏨刻有花葉蝴蝶圖案,釵柄銜接處牽著紅寶石,兩端花葉出嵌著藍寶石,華麗異常。這支朱釵是載湉私下里贈與我的,白日里從不敢簪戴,覺得太過招搖。而此刻已夜深人靜時分,所到之處應該也少有人來往,一時戴著便也無不可了。

白歌匆匆回了一句:“還請范公公稍等,小主已在準備了。”之后,便趕著過來幫我整了整衣物,再系上了紗絮披風,吹滅了燈火,扶著我拉門走出。

鶯兒、鵲兒已經休息,只有高萬枝臥在廊下守夜,見我出來,他忙打了個千兒,問:“小主這會子了還要去哪里?”

范長祿小聲道:“皇上請珍小主過養心殿一趟。”

高萬枝微笑說:“原來是皇上啊,”舒了舒眉,又問我,“要不要奴才把常泰叫起來陪著小主去?”

我笑了笑,搖頭說:“不用了,你在這好好守著就行。”

高萬枝道了:“是。”

我隨著范長祿出了景仁宮,一邊走,一邊問:“皇上有事?”

范長祿嘴角含著絲笑,“皇上找小主必定是思念小主,還能有什么事?”

我面上霎地一燙,心里慶幸著還好現在夜深燈暗,旁人看不出我的異樣,不由地略略低了頭,趕緊轉了話題道:“前兒白日里,志銳什么時候出宮的?”

范長祿想了會子,說:“大概是小主離去后的一個時辰左右。”

我心里細細揣度著,這個時候載湉找我一定不是為了男女之間的風花雪月之事,但除了這些以外,還能有什么事情呢?

不會還是關于北洋水師的事情吧?

又或者是前兒傍晚時分在與志銳的攀談中得知了什么更加令人煩擾的事情?

到了殿前,范長祿側立在一邊,悄聲說:“小主進去吧,皇上就在里面。”

我看了看范長祿問:“皇上一個人在里面?”

范長祿點頭,“是,皇上處理事情時不喜歡奴才們總是跟著。”

我“嗯”了一聲,走進屋子里頭,熟悉的龍涎香隱約浮在花香中,兜頭兜腦,熏得人一陣心醉,我輕輕走近載湉,裝作要給熏爐添香的樣子,端起碧甕,舀起小小的一勺棕色粉末,一面著手把香粉細細地鋪滿爐底,一面快速地瞄了一眼載湉正在看著的書卷,上頭密密麻麻的全是花體英文還有一些用毛筆做出的標注。

原來載湉是在學習英文。

我看著載湉一手托著額頭煩惱的樣子,不由地撇了撇嘴,聳了聳肩,慢慢退到一邊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