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93 荒謬

不消得幾日,載湉的風寒就已經痊愈,正在此時和碩醇親王愛新覺羅奕譞過世的消息也傳入內廷,載湉得知后自是極為悲痛,但又屈于慈禧的淫威,不敢過于外露,因而一連幾日情緒都不是太好。見載湉整日郁郁寡歡的樣子,我心里自然也跟著不好受,卻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多陪在載湉身邊。

這就是歷史該有的進程。有的時候坐在景仁宮閑庭下也會想起那日暮色四合時譚嗣同對我提起的話,說沒有再心動過是假的,每每這個時候腦子就會跳出一個極為理智的聲音告訴我不可以,不可以這么想,更不能這么做……可這個聲音越是這么告訴我,我心里就越是癢癢的,這種無限痛苦的糾結縈繞著我已經整整十日,但凡想起,皆是苦不堪言。

一日晌午時分,載湉來到景仁宮小休,剛步入殿門我就看見他原本分明的柳葉狀眉毛已經緊緊的擰到了一起,雙眼里迸發著一道道刀一般鋒利的光,像是要殺了什么人一般,徑直過來拂衣坐下道:“真是氣死朕了!”

我緩緩從榻上坐起身子,端過小幾上特意斟涼了的桂花甜露奉過去,溫言道:“皇上今兒因著什么竟生了這么大的怒氣?”

這么一問,他愈加惱火,接過桂花甜露,卻又放回小幾上,抓過我的手,冷哼一聲,才低喝道:“還不是因為那個李鴻章!”

我一面揭開盞蓋,一面平靜問:“李中堂又做了什么讓皇上不高興的事情了?”

載湉握拳一錘小幾道:“李鴻章一手把持北洋軍務,不肯讓旁人沾手半分,甚至就連朕都不知道北洋水軍的真正實力,今兒早朝上朕不過才問了一句,李鴻章就以朕不懂軍務為由相駁斥,更對朝上眾臣再三講,北洋水師,東亞第一,世界第九。”

我輕笑道:“李中堂對北洋水師這樣有底氣,對于大清來說不是挺好的事情么?”

載湉怒喝道:“簡直荒謬!”

我用小勺舀起甜露喂到載湉嘴邊,溫和問:“皇上不信北洋水師的實力?”

載湉一口含了,片刻,又道:“朕自然是相信北洋水師的實力,但現在局勢緊張,朕迫切需要知道關于北洋水師更多更細致的長短利弊,才好相應的統籌布局,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而這些并不是從他李鴻章嘴里說出來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話所能講清楚弄明白的,”說著,他深吸一口氣,又道,“但朕每每提及插手北洋水軍,他都必然駁斥,又說不出什么真正能令人信服的理由,要么說朕年紀尚幼,還需歷練,要么就是說軍務乃牽一發而動全身之事,要緩緩為之,不可操之過急,今日居然又說朕不懂得軍務,朕見他那個老頑固才不懂得軍務呢!北洋水師軍權若不盡快拿回遲早敗在他李鴻章的手里!”

兩人四下里沉靜了一會兒,載湉又說:“況且,即便北洋水師再如何不錯,也達不到李鴻章所吹噓的那個程度,讓這樣不夯實的人掌管著水師大權,朕又如何能放心?!”

其實,載湉慮得極是,事實的確是如此嚴峻,甚至比載湉說得要更為嚴峻幾分,并且北洋水軍最后也正是敗在了李鴻章的手里,載湉一語成讖。可我現在又能說什么呢?又該怎么說呢?不過問道:“那么翁同酥翁大人又是怎么說的?”

載湉嘆出一口氣來,胳膊撐在小幾上,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語氣十分無奈:“朕最氣的也正是這一點,老師在朝上居然也說合肥治軍數十年,屢平大憝,今北洋海陸兩軍,如火如荼,有何可懼,不僅只字未提朕之心意,更是大有推崇李鴻章之統領北洋水軍之意。”

翁同酥在我這里從來就不是什么干凈的人,但是載湉此刻并不曉得,也難怪今日載湉會生這樣大的氣,于是,我又問:“難道前朝就沒有一個在此事上與皇上一心的人么?”

載湉冷笑一聲,道:“就連張騫都說以日本蕞爾小國,何足掛齒,非大創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

看來這些人根本看不清北洋水軍的真正實力,都是自以為義、得意洋洋之徒,看不清也就罷了,最可恨的是,他們從未想過要去看清。我也不免搖頭冷笑,片刻,載湉問我:“笑什么?”

我舉目看著載湉,抿一抿嘴說:“皇上,依奴才看來,這些前朝大臣實在有些太過低估對手。”

載湉乍然聽了我的話,面色倒變得饒有興趣起來,看著我問:“珍兒有何見解?”

殿內有清風灌入,輕輕吹過我的臉頰,吹起我散落下來的三千青絲,載湉抬手幫我細細別過稍顯凌亂的發絲,我面對他,淡淡道:“見解不敢說,只是覺得朝中有一些未辦過實務的大臣如徐桐等人,他們看不到日本明治維新后日新月異的變化,以為日本還是過去那個落后的小島國,著實可笑,”過了一會兒,我又繼續道,“只是奴才沒有料到,翁同酥大人還有張謇大人也會說出這樣不明所以的話來。”

載湉盯著我道:“珍兒話的意思是說北洋水師實力根本不敵日本?”

我聳一聳肩,輕笑道:“奴才可沒說過這樣的話。”

載湉湊近過來,吻一吻我被他撩起的發絲道:“珍兒或許不曉得老師于朕情感并不亞于親父。”

我靜靜地盯著他聽他繼續說。

“老佛爺向來強調威嚴,朕入宮后便一直生活在恐懼當中,唯有在書房里朕可以和老師隨意嬉鬧,老師不僅在學習上耐心教導朕,也在生活上給了朕無微不至的照顧,光緒六年時老佛爺生了病,太監便疏于對朕的照管,結果朕只得親自鋪床,親自倒水,被燙得一手的血泡,老師見到后就去找太監替朕出氣,而后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老師總會出面保護于朕。”

我不禁唏噓,雖知道載湉和翁同酥感情深厚,但親耳聽見載湉將往日情份親口娓娓訴說出來,心頭還是不免生出些酸澀之感,眼中竟也有些熱熱的濕潤,并不是感慨于載湉和翁同酥二人的深厚感情,而是憐惜于載湉慘痛的成長經歷,心中居然更是有些慶幸,還好有翁同酥護著載湉,否則還不知道載湉那時要被欺負到什么田地,“皇上……所以皇上信任翁同酥大人,也相信他所說的任何話。”

載湉點頭,“朕必須信,朕只得信,老師畢竟是陪伴了朕二十年的人,若老師都不可信,那么朕真的不知道還能相信什么人的話,”然后,他又道,“紫禁城中人人都說朕勤奮好學,卻極少有人知道朕之所以日日勤奮學習是因為朕發現如果朕學習能好一點的話,那么被老佛爺呵斥的次數就會少一點。”

我心里愈加不是滋味,看著眼前的載湉,周身始終散發著一種鐘靈毓秀的華貴,旁人只知道他是大清的帝王,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旁人只知道當今皇帝有逸群之才,卻沒有人知道是什么樣的經歷造就了他今日的氣質才華。

還記得小的時候我僅是暫時離開家人一個晚上就哭得不能自已,仿佛墜入地獄般的可怖,覺得自己被全世界拋棄,覺得自己那么的可憐。

現在想來,這些完全不能跟載湉的經歷同日而語,作為大清帝王的他才是天底下最可憐,最凄慘,最倒霉的人。

我心里就算原本還有預備要說出的話,但此時又如何還能說得出口,告訴他北洋水師終會不敵日本么?不就是等同于在挖他心肝兒么?

他現在的確只能相信翁同酥的話,如若不然,那么他與翁同酥二十年如父子般深厚的感情又該置于何地,想到這里,我心不禁沉沉一軟,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皇上,奴才從不曉得皇上是這樣過來的,”靜了一會兒,我又緩聲問,“如果……奴才是說如果,如果事實并非如翁同酥大人并其他幾位大人所言那般,屆時皇上會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