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院中時,沈約還覺得猶自氣不過,盯著正屋內緊闔著的門扉看了片刻后,沈約招手喚來旁邊的侍婢。
她們皆是張禮撥過來給盛長寧用的人,只是盛長寧用慣了白露她們近身伺候,便將她們發落到院子里去做些閑散的事兒了。
這些人并不為寧寧所用,即便與他說些什么,也必然不會生什么事端。
這般想著,沈約便沖其中一人抬了抬下頷,問道:“先前公主帶回來的那侍奴呢?可分配了要務?”
“回沈大人的話……”被問話的婢子似乎有些懼怕沈約,此時說話的聲調都是顫著的,“公主、公主已經說了,凌一以后就跟在公主近身伺候了,不必同其他人一般做那些……”
婢子提著一顆心,只是她的話都還未說完,原本立在她面前的人就如同一陣風似的,一下子就跑遠了去。
看著沈約急切動作的袁興,著實是對那婢子有些橫鐵不成鋼,果然,這僻壤之地養出的人都是這樣蠢笨蠢笨的?若是換了個氣性大的主兒來,定要這婢子好看的……
拋掉了腦中紛亂的思緒,袁興連忙也往前追去,又急又不敢放聲大喊,“公子,您、您可別——”
這話也還沒來得及說完,袁興就見他家公子帶著一身的霜冷,直直踹開了奉寧公主屋子的大門,那“咣啷”的一聲響啊……
別沖動啊……袁興止住了腳步,看著自家公子一身凜冷地走了進去,他默默地在心里補充完了剩下的話。
又再念叨了一句,公子啊,奴會替您默哀的……
盛長寧還是第一回見,沈約在她面前展露粗魯暴力的一面,她靜靜地抬眸看去,同沈約直直對視而去。
“定然是在想,從前從未見過我這般模樣罷。”沈約也不知怎的了,明明方才氣極了,同她一相視,他便莫名冷靜。
看著盛長寧眼底露了淺淺的波瀾,沈約便知道,自己是猜對了的。
瞧,他對她很了解。
她的一言一行,小到有些癖好的小動作、喝茶的習慣,大到她的性格、她未來會面臨的抉擇等等,他都一一了解,且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可如今,他卻很琢磨不透,她到底是想要什么了。
明明……一切都在出乎他的意料地變好,雖然偏軌,可如今擁有的一切卻是叫他那樣渴求。
他奢望這一切,并非是一場醒來后就會灰飛煙滅的夢境。
“沈約。”盛長寧靜靜地喚了他一聲,她站起身來,“你近來太累了,需要好好歇息一會兒……”
“讓他走。”
盛長寧蹙了眉,“你說什么?”
沈約轉而看向一旁立著的男子,他的容貌一如外頭所傳得那樣生艷,此時還謙卑地微躬著身,是一副極盡討好之態的眉眼。
看得他只覺得心生厭煩。
“我現下還不能送走他,你先聽我好好與你說,等我們帶他回京城后……”盛長寧上前了一步,拉過沈約的手,想要輕輕安撫著他一番。
可哪料到,沈約聽了盛長寧這話后,整個人都是一僵,他連退了兩步,望著盛長寧的眼里有些不可置信。
“沈約……”
沈約冷下了臉,再不顧身后盛長寧的叫喚,直直扭頭便走出了大門。
北地的夏季同秋季不甚分明,爍玉流金之詞向來不會用以此地形容。
盛長寧看著窗邊那些都有些枯敗的景致,又想起方才沈約連聽她解釋都不愿,就怒氣叢生地轉身就走的場景。
她越發地覺得,她實在是累極了。
“殿下在想他。”指骨分明的手上端著一只青花瓷盞,遞給了盛長寧,可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語。
凌一伸回了手,也不在乎盛長寧的冷淡,只輕輕地道:“從前殿下尤愛這蜜漬梅子茶。”
“只是到底是過去了這么多年,世事變遷,人心易改。殿下變了。”
盛長寧轉眸看向他,目光凝在他手上的那杯梅子茶上,她卻是輕笑了一下,“本宮確實是變了,變得愈發糊涂了些,這么多年了竟看不懂你的意圖何在。”
“也是不知,若叫世人知曉,彼時盛京城中名動一時的謙之公子,出現在這北荒之地,還一呆就是十幾載,你說他會如何想?”
盛長寧嗤笑了一聲,自她口中說出的話,卻比扎在人心上的刀子還要銳利幾分。
可雖聽到盛長寧這般言辭,凌一的神色卻未變分毫,他將手中的瓷盞輕輕放回案上。
“風霜苦寒之地,是為贖罪……”
“原來,你竟也會良心不安。”盛長寧打斷他的話,看向他的眸光清冷而充卷著恨意,“凌謙之,任何人都可以有理由來害盛長寧,可是你呢,是為什么?”
凌一垂著眉眼,不語。
與他相識那么多年,盛長寧自知他這模樣,便就是她再問不出什么了。
于是她索性別過了頭去,很是厭煩地道:“你出去罷,沒有我的吩咐,你不能踏進我房中半步。”
認識凌謙之,是偶然的一次見面。
彼時她還年幼,在宮中論起琴棋書畫,尚無人比她精通。
京城中一位琴師卻突而名聲大噪,人人都在追捧之,就連一向愛舞文弄墨的阿南都開始與阿北一齊看那些話本子了,關于那位琴公子的話本子。
人皆贊謬,盛長寧卻只覺得不服氣。
她派了人去,打聽到了那位琴公子的下落,到了夜里便拉著阿南偷偷溜出宮去,直奔那家小院里。
只可惜,那夜,或許是天太黑了,她偷偷尋遍了小院,都未能找到那個撫琴的清潤公子。
在她失望地準備敗興而歸時,那灰糊糊的墻角之下,她瞧見了那個正在培土的小少年。
一身狼狽,見了人又膽怯極了。叫她看了一眼就歡喜地笑了。
“嗨,那個小孩,你是誰呀。”
這是年幼時的盛長寧,擅自闖入了別人家中,還這般大言不慚地地質問出聲。
也是她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凌謙之記了半生,他原以為自己要帶著這些記憶,將余生埋葬在這荒蕪的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