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又是幾日過去。
暑氣雖然回落,瘟疫卻已無力回天。
清晨的竹林下,一頂帳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陶制的藥爐飄散著淡淡藥香,燒過的余燼里還有幾星火炭,明明暗暗,不甘心就此熄滅。
何明倫領著知州策馬前來,看到藥爐前面的司馬蘭臺便下了馬。
司馬蘭臺正將藥爐里的藥湯篦入粗瓷碗里,聽見有人來,連頭都不曾抬。
知州看著明明已經處境堪憂卻依舊白衣勝雪,容色齊整的司馬蘭臺,不禁慨嘆,眼前這位果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他在這里任職也有六七年了,早知道司馬家的七公子在仙源山上,也曾興起過拜訪的念頭,但終究還是沒有成行。
有些事,還是慎重的好,否則有可能適得其反。
可這場瘟疫還是讓他們見面了,只可惜,是誰也不愿見到的局面。
何明倫已經不知在心里叫苦幾百幾千遍了,可面上還要裝作老成持重的樣子。
“大人,屬下實在已經苦求蘭臺公子多次了,可他就是不肯離開。”何明倫低聲說:“屬下口拙計窮,又不敢用強,只能勞煩大人親自出面了。”
司馬蘭臺的身份讓他們不能不忌憚,不能像對待百姓那樣,只能用軟的,可又勸不動。
“蘭臺公子,老夫昨日才回到明州,這些日子實在辛苦你們了,請受老夫一拜。”知州大人不提官職,只以老者自居:“公子連月勞累,很該休息了,這里自有別人照管。”
司馬蘭臺這才把目光調轉,清冷的眸子如月魄,直看得兩位大人一陣心虛。
“是讓官差來接管吧?”司馬蘭臺并不疾言厲色,但直指要害:“把村子圍起來,直至百姓死光。”
之前何明倫還打算把染病和未染病的分開,但并沒付之行動。以現在情形看,村子里每天至少會有十數人染病,又無藥可醫,分明就是讓人等死。
“已經下令讓染病的留在村里,沒染病的搬出來了,”何明倫急忙解釋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這瘟疫無藥可醫,再不控制,只怕其他州縣也會被殃及。”
“是啊公子,不是我們心狠,而是到了緊要關頭,須得拿出壯士斷腕的決心才成。”知州沉沉嘆息:“有什么罪責,造多少殺孽都算在我的頭上吧!”
何明倫在一旁哭了起來,哀求道:“公子,在下知道你醫者仁心,可就算你在這里守著也于事無補,還是起身回仙源山吧!”
知州也說:“公子不是迂腐的人,道理不需多言,老夫比你癡長幾十歲,今日倚老賣老,請你速速離開這不祥之地吧!”說著就要上前去。
“二位切莫近前,”司馬蘭臺制止道:“我也染了瘟疫,你們還是離遠些好。”
他話音未落,知州知縣便都腿軟的跪下了。
司馬蘭臺染了瘟疫,這個晴天霹靂讓他們肝膽俱裂。
有些話不必說出來,二人心知肚明得很。
對他們而言,全縣的人都染了瘟疫也不及司馬蘭臺一人染疾可怕。
因為就算全縣的人都死光了,他們也有法子交待。
知州可以說自己忙于剿匪,未能兼顧。況他剿匪有功,也可抵消一部分過失。
知縣可以說這瘟疫太過難纏,天氣異常,再加上周邊州縣鬧洪災,藥物不濟,何況這病本就連仙源山的神醫們也束手無策。
朝廷自然也會申飭,甚至還有可能罰奉降職,可都還有回轉余地。
挨上數年,走走關系,便又能官復原職了。
比不得司馬蘭臺出事,他是司馬家的少爺,當朝廷尉的獨子,靖國公的親外孫。
在他們治下染了瘟疫喪了命,他們就是有一百條命也不夠賠的。
“二位回去吧!我還要照顧師弟。”司馬蘭臺說完就再也不理他們兩個了。
端起藥碗走進帳篷,宋沁躺在帳篷里奄奄一息。
司馬蘭臺用竹葉和周圍山上采來的草藥煮了湯藥給他喝,但也只能稍減痛苦。
“師兄,”宋沁渾身疼痛難挨,又一次哀求司馬蘭臺:“你別再管我了,沒用的。”
“把藥喝了,”司馬蘭臺扶起他的上身道:“一會兒我給你行針。”
“師兄,”宋沁不肯喝藥:“我現在只求速死,你幫幫我吧!”
司馬蘭臺不語,他從來只救人不殺人。
宋沁也沒再哀求,他不想讓司馬蘭臺為難。
悄悄藏起一根針,長痛不如短痛,他自己了結吧!
何明倫問知州:“大人,咱們該怎么辦?”
“盡人事,聽天命吧!”知州長嘆:“只求老天網開一面,能給你我留條活路。”
竹林里起了風,反倒讓這里變得更加寂靜。
司馬蘭臺伸手摸了摸咽喉,腫痛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要不了多久,他也會高燒不退,全身疼痛。
讓青鸞夫子他們離開的那天,司馬蘭臺就已經知道自
己染了瘟疫。
既然有人要留下,那就自己留下吧!
知州和知縣并沒走,司馬蘭臺也不去理。
天災人禍聚在一起,總是百姓受苦就是了。
他只恨自己沒能找到治愈瘟疫的法子。
南風吹過來,揚起他的衣角。
他又想起了蘇好意。
這些天他大半時間都在想她。
想兩個人的初見,想蘇好意偷果子被吊在樹上,想她在海家公子滿月宴上言辭犀利,想她小心翼翼邀請自己游船。
想她每次向自己道謝,想她偶爾的晃神,想她唱曲兒的時候妖嬈銷魂,想她偶爾偷耍的小心機。
想她吃嗦手螺滿手油漬,想她吃冰雪紅豆丸子微微瞇起雙眼,想她喝醉了兩腮酡紅如施脂,想她剛睡醒時星眼微蒙似乖貓。
想她頑皮時的嬌俏,體貼時的溫存,想她情動時的大膽,也想她絕情時的冷淡。
天空高遠,南風浩蕩,可都比不上司馬蘭臺此時的想念。
那么活潑潑鮮亮亮的小人兒,那是老天施舍的恩物。
他小心捧著,用心護著,苦心謀劃著,要和她天長地久。
卻不料,如今竟是自己先拋棄了她。
司馬蘭臺想的太入神,連有人走到他身后都沒有察覺。
后頸被擊,眩暈也不過是一剎那,緊接著就是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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