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鯰魚惹的禍。
一條鯰魚引發的血案。
一下午,徐慨悶頭趕路,獨個兒一騎絕塵,完全沒有理會含釧的意思。
李三陽看了看馬車,再看看徐慨那匹棗紅寶馬的屁股——剛不還黏黏糊糊地一桌吃飯嗎?
這怎么就分道揚鑣了呢?
年輕人的事情,原是他不懂...
含釧左邊靠著馬車的抱枕,右邊和小雙兒抱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睡了場午歇,再一睜眼,馬車略顯顛簸,車廂里的光稀薄微弱,只有幾縷光束透過搖曳的簾布直射而入,呈如同透明的橙色,其間夾雜著輕微縹緲的浮塵。
含釧迷迷糊糊地撥開簾布。
一輪火紅的太陽,從西邊落下,倒影投射在光潔無波的大運河河面上。
光暈的倒影中,甚至有一隊大氣磅礴的寶船在運河正中,緩慢航行。
含釧輕輕一聲喟嘆。
太美。
實在太美了。
就像鉆進了《醒世迷夢錄》里,化成一只蝴蝶在三川九岳游走飄飛。
含釧趴在車廂框邊,瞇了瞇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到通州官驛時,天兒已徹底黑了下來,含釧一行沒這資格住官驛的——只有當朝在冊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住官驛。
含釧預備帶上幾個小的去隔壁的客棧將就一宿,誰知徐慨身側那位李大人手一抬,官驛的小二便機靈地過來將兩輛馬車往馬廄里牽。
幾個小的束手束腳地慫在含釧身后。
小雙兒膽子算大,貼著含釧,“...掌柜的,這店瞧上去有點...”
小雙兒想說貴。
整個廳堂,瞧上去并未十分富麗堂皇。
可看上去很古樸沉靜。
嗯,換一種說法,一看就是藏在面子,貴在里子——俗稱,低調的奢華。
含釧四下看了看,這就是“時鮮”努力的方向。
徐慨將今兒個的官驛包了下來,將含釧安頓在了三樓,自己在四樓,秦王長史并幾位小吏在一樓,含釧身邊幾個小的都安頓在了主樓旁的裙樓,又特地叫店小二留了一套頂層的上房。
還要來人?
含釧默了默,沒多問,帶著小雙兒進了房間。
含釧是住過官驛的,在夢里,也是和徐慨一道。
圣人薨逝后,三皇子恪王即位,二皇子端王被圈禁,大皇子、四皇子與淑妃的八皇子分賞封地,其余幾個更小的暫留在了京城,待成親封王后分封封地,新皇頗為大氣,幾位藩王帶著滿載的銀錢與土地,待孝滿后便出了京城,若無詔,一輩子不許回京。
沿路,他們住的便是這樣的官驛。
含釧至今記得,馬車第一天緩緩駛出京城,煦思門重重闔上時,徐慨的神情。
凝重而悲愴。
出京的第一晚,車隊歇在大興,徐慨站在官驛的高階上,憑欄遙望,京城的樓檐綿延,屋脊被銀白的月光覆蓋,起伏平緩的山巒,隔斷了他與京城最后的、唯一的、再難尋得的聯系。
許是徐慨打了招呼,剛放下包裹,店小二便敲門送了餐食,一整碟白肉、一盤剛煮過腥的酒蒸姜絲蛤蜊、一小碟清清淡淡卻用料頗足的鐵鍋蛋羹,外加一碟脆生的茭白,托盤里另裝了支厚厚的冊子,小小的一個,和手掌心差不多大小。
含釧拿起一翻。
好家伙,里邊畫著各式各樣的船只,有漕運用的千石漕船,平底方頭的沙船、風順則揚帆、風息則蕩櫓的蒼山船...
含釧低頭細看。
店小二笑盈盈地開口,“您慢看,聽您到通州是來買船的。那位主子爺便讓備下了這船冊子,您挑哪個,明兒個就帶您去看哪個。”
含釧翻到最后,嗬!
竟把福船也畫上去了!
含釧:...
徐慨也太看得起她了。
她看上去像是買得起三層船艙的人嗎!
含釧一邊吃飯,一邊看冊子。
白肉和蛤蜊都一般,白肉煮得有點老了,且肥油浸潤,就算蘸上蒜醬和椒圈也有些膩人,冬天不是蛤蜊的最佳產出時間,肉不肥,大大的殼里瘦瘦小小的肉,看上去有些可憐,吃進嘴里也沒多少肥美的感覺。
唯獨那道鐵鍋蛋很不錯。
鐵鍋底盤,蛋漲得高高地起蜂窩,切成了四四方方的菱形,上面鋪了一層蟹柳、肉松、綠豌豆和肉沫,上了桌還有滋滋作響的滾沸聲。
含釧舀了一口,連連點頭,挖了一勺送到小雙兒嘴邊,“嘗嘗這個,好吃!”
小雙兒吹了一口熱氣兒,包在嘴里,也點頭,“好吃!蛋嫩嫩的,蟹柳和肉沫又香又鮮,綠豌豆粉糯回甘,想和著飯一起吃。”
含釧笑瞇瞇地記下了這道菜的做法兒和用料,心里頭琢磨著等回去了再加點兒啥當作新菜推出去。
有句話咋說來著?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書要讀,本子要看。
更要多行走,多見識新鮮東西才能長見識,否則讀再多書,也是坐井觀天那只蛙!
樓上正吃著,官驛底下鬧鬧嚷嚷的,有男人契闊的高聲也有爽朗的笑聲,含釧側過頭透過窗欞向下看。
大紅燈籠下,徐慨快走半步簇擁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往驛站里進,難得見徐慨態度溫和尊敬,更難得聽見徐慨笑聲陣陣。
含釧若有所思。
這便是徐慨來通州的正事兒吧?
屋子里暖烘烘的,四周的方桌里都放了炭火,床榻上、墻角、屋子正中也放了暖爐,小雙兒從包袱裹子里掏出——
一大疊床單、被褥和枕頭巾。
含釧看得目瞪口呆。
小雙兒一邊利利索索鋪床,一邊解釋,“...要走的時候,鐘嬤嬤塞的!說外面的床單褥子不干凈,叫咱用自己的!估摸著是沒想到,咱能住上這大官驛吧?”
見自家掌柜表情太驚訝,小雙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都拿了...”
行吧...
含釧點點頭。
老人家嘛,總是講究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比如今兒個早晨,他們要走前,鐘嬤嬤神神秘秘地給她塞了一個包袱,路上打開一看,一罐裝得滿滿的熱水、二十個柿餅、十個馕餅還有些瓜子花生仁兒...
說實話,她能靠這個包袱,在荒野撐上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