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和鐺頭捧著新菜式送進來,一左一右站在兩邊,屏氣看著孟娘子。
孟娘子先看菜色,再細聞了聞,這才拿起筷子。
李桑柔早就掂起了筷子,耐心等著孟娘子看完聞好,看著她挾起頭一筷,這才跟著下筷。
吳姨娘先沏了茶,在孟娘子和李桑柔面前各放一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掂筷子,只看著孟娘子品菜。
“怎么樣?”孟娘子細細品過,看著李桑柔問道。
“用的塘鯉魚?”李桑柔隨口問了句。
“我也是這么覺得。”孟娘子皺眉應了句,轉頭看向鐺頭道:“這魚沒收拾好,泥腥味兒還在呢,這一道菜,講究的就是清和鮮二字,帶了泥腥味兒,既不清,也不鮮了。”
“是,小的是急了點兒,這魚還得在清水中多養幾天。”鐺頭急忙欠身解釋。
鐺頭端了碟子退出,孟娘子端起茶漱口,李桑柔抿著茶,等著第二道菜。
一連試了五道時新菜,每一道菜,孟娘子都或多或少挑剔出一樣兩樣毛病,李桑柔每一樣都吃上一口兩口,看著孟娘子挑剔。
試好最后一樣新菜,孟娘子看著李桑柔笑道:“這些都是新菜,還差些火候,我家鐺頭有幾樣拿手菜,做的極好,今天就在這里吃飯,嘗嘗我家鐺頭的手藝?”
李桑柔笑應。
被孟娘子挑的臉色晦暗的鐺頭,聽了孟娘子的話,頓時神情舒展,問了幾句搭配,退往后廚。
三個人吃了飯,推開窗戶,吳姨娘挪來紅泥爐,不緊不慢的沏著茶,李桑柔和孟娘子閑坐說話。
“你去年到揚州,聽著你那意思,要住一陣子,可沒兩天,說走就走了,一走就到現在,沒什么事兒吧?”孟娘子打量著李桑柔。
“我的事兒,一直都是這樣,說來就來,事兒來了就得走,沒什么,一直都是這樣。”李桑柔將腳翹在窗臺上。
“嗯。”孟娘子看著李桑柔,片刻,嗯了一聲,“你把這揚州的宅子托付給我,我照你的意思,該賣就賣。
“從去年到現在,這條運河,一天比一天熱鬧,到揚州來買宅子置地的,多得很,那些宅子,我就一點一點往外放,價高了,就多放點兒,價兒下來了,就少放點兒,到現在,賣掉五百多處宅子了,我都給你兌了現銀,統共十一萬兩不到點兒,你既然來了,就拿走吧,我沒地方放。”
“還有多少宅子?”李桑柔問了句。
“咦!你自己有多少宅子你不知道?”孟娘子響亮的咦了一聲。
李桑柔攤開手。她真不知道。
“還多著呢,這揚州城近十萬戶人家,你自己說過,你買了半座揚州城,你說還有多少宅子?”孟娘子斜瞥著李桑柔。
李桑柔呃了一聲。
那是挺多。
“窮人家屋破地方差,前些年那樣的時候,扔那兒也沒人要,能賣宅子的,都是好戶,你手里這些宅子,都是好地方好宅子,最小的也有半畝多地,最多的,二三十畝地呢。”孟娘子不滿的哼了一聲。
“都賣了。”李桑柔揮了下手,接著又揮了下,“這十一萬銀,不拿走,你替我在護城河外修一座塔,再沿著護城河種瓊花,種滿。”
孟娘子斜著李桑柔。
李桑柔嘆了口氣,“十萬生靈十萬花,若有來生,希望他們都能活的花團錦簇。”
孟娘子跟著嘆了口氣,“我知道了,要在護城河邊上修塔種花,這事兒,你得跟江漕司打個招呼。”
“嗯。”李桑柔低低應了。
兩人沉默良久,孟娘子打破沉默,看著李桑柔問道:“那個瞎子,去建樂城找你去了?”
“嗯,愁錢,現在應該不愁了。”李桑柔笑道。
“葉家這一回真是拿出全力了,從揚州起,沿著運河,一直鋪到建樂城,真是不得了。”孟娘子嘖了一聲。
“咦,我以為他們遍鋪天下了。”李桑柔笑道。
“你可真敢想,光沿著這條運河鋪下來,就得多少人手?
“這不是做熟了,一個地方修個庫房,放幾個人就行,這是頭一回鋪貨,又是這樣的鋪法,這是人推著貨,一家一家送上門,一家一家費口舌鋪出去,得多少功夫!”孟娘子斜著李桑柔,“虧你還自稱生意人!”
“我從來不做這樣的生意。”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也是,你手里都是金山銀海的生意。噢!對了!”孟娘子抬手拍在茶案上,“你要找會造船的人?”
“嗯!”李桑柔趕緊點頭,她找了小一年了,一個看上眼的都沒有,正上火著呢。
“我們家也有船廠,不過,我們家的船廠,造的都是打漁運貨的小船,只在江上走,入不得海的。
“我還在家當姑娘的時候,有一年,我父親想造一艘能走走近海,舒服些的大船,就往杭城找船廠,找了七八家,我父親都不滿意,后來找到余家船廠,我父親和余東家聊了兩天,就下了定銀,在余家船廠定做了一艘海船。
“船造成之后,我父親非常喜歡,我也極喜歡,船很大,很結實,比一般的船快很多。
“我父親晚年不良于行,又不愛呆在家里,多半時候,就在這條船上。”
孟娘子的話頓住,片刻,嘆了口氣,“父親是在那條船上走的,我就把船燒了,讓他帶走。”
李桑柔看了眼怔忡出神的孟娘子,等她往下說。
“戰起之后,南梁把杭城周邊,沿江沿海的大小船廠都征用了,余東家的船廠,和管船廠的大兒子余大郎一起被征走造船,也不知道因為什么,頂撞了巡查的上官,一頓鞭子抽下去,當天夜里,余大郎就死了。
“余東家性子梗,急怒心疼,加上也有了年紀,也一病沒了,留下大兒媳婦帶著個一雙兒女,還有個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余東家這個兒媳婦,是童養媳婦,在經管船廠,還有造船這事兒上,這個媳婦比兒子管用。
“年前,余東家這個兒媳婦,余大嫂子,找到我這里,想跟我借錢,重新把船廠開出來,我想著你正好要找造船的能人,就把她留下了,你見見?”
“你怎么知道這個余大嫂子能造船?”李桑柔問道。
“當年我跟著父親往余家船廠訂船的時候,就見過余大嫂子,那時候她才十來歲,悶聲不響的跟著余東家,當時還以為她是個使喚丫頭。
“年前她來,和我說起我父親當年訂船的事兒,說我父親那條船有哪些難處,是怎么做的,說那艘船,是她跟她家大郎一起做了小樣,再想辦法造出來的。
“照我看,她說的都是實話。”孟娘子笑道。
“那時候十來歲,那現在,三十來歲?她娘家姓什么?”李桑柔問道。
“三十三了,她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是余東家撿來的,開始當閨女養,后來當兒媳婦養,就是余大嫂子。”孟娘子攤手笑道。
“嗯,明天讓她去找我。”李桑柔點頭。
揚州城外。
葉安平騎著馬,帶著鄒富平,以及十來個長隨,一路走一路找,找到烏先生他們居住的小院,笑道:“就是這里了。”
葉安平下了馬,鄒富平已經利落的跳下馬,上前接過葉安平手里的韁繩,一起遞給長隨,跟著葉安平,上前叩門。
“誰啊?”門里問了一聲,拉開了門。
開門的是李啟安,見是葉安平,急忙笑道:“是葉東家,葉東家請進!”
李啟安側身讓進葉安平,揚聲叫道:“先生!葉東家來了!”
前面一排屋子里,烏先生和喬先生一前一后,急步迎出來。
“烏先生,喬先生。”葉安平忙拱手見禮。
“葉東家安好,有一陣了沒見了,葉東家快請進,請坐。“烏先生和喬先生一左一右,熱情的讓著葉安平。
“烏先生和喬先生,還有諸位小師父,是在這揚州過的年?”葉安平坐到竹椅上,笑著寒暄。
“是,年不年的,我們山門里不大講究。”烏先生笑著寒暄。
喬先生不慣寒暄,又是個急性子,兩句寒暄沒說完,就提著心,陪著笑道:“我瞧著揚州城里到處都是神仙丸和一貼靈,這兩味藥名字起的真好,真是好。”
喬先生說完頭一句,就覺得不合適,想往回轉,又不知道怎么轉,只好夸起兩味藥這名兒起得可真好!
“神仙丸這名兒是這孩子起的,我也覺得好!”葉安平笑著,指了指侍立在他背后的鄒富平。
“起得好起得好!”喬先生陪著一臉笑,趕緊再夸。
“這兩味藥,可還賣得出?”烏先生提著顆心,看起來不怎么在意的笑問道。
“這么好的藥,怎么會賣不出?”葉安平笑起來,伸出手,從鄒富平手里接過個小包袱,將包袱放到桌子上,往前推了推。
“這是頭一筆銀和帳本。
“葉家做生意的規矩,向來是現銀拿貨,成藥也是這樣,頭一批貨鋪下去,銀子也就跟著收上來了。
“在晚報上印告示和贈藥的費用,我讓帳房分十筆抵扣。
“咱們人手有限,頭一批貨只能先沿運河鋪下去,收上來的銀子不多,抵扣之后,該分到先生這邊的,只有一萬七千四百三十兩,我讓人兌成了銀票子,都是見票即兌的紅頭金印票。
“這一趟之后,就是半年一結,今年七月里,我再來和先生結銀子。”葉安平拍了拍包袱,笑道。
“一萬七千!”喬先生一聲驚嘆。
“有勞葉東家了。”烏先生還算淡定,欠身向葉安平致謝。
“不敢當,葉家也大受其利。”葉安平笑起來。
他對這一門真實坦誠的大先生小先生們,是懷著敬意的。
“你要不要再挑幾樣藥?還有幾樣藥,一點兒也不比神仙丸差!”喬先生興奮的問道。
烏先生用力咳了一聲。
“喬先生先別急,咱們一步一步來,先把神仙丸和一貼靈做好,接著再走下一步。”葉安平笑出來,一邊笑,一邊沖喬先生欠身答話。
“我這,不是銀子,是,治病救人嘛。”喬先生被烏先生一咳一瞪,再加上葉安平的笑,老臉微紅。
“外頭還有很多事兒,我就不多打擾了。
“這帳本,兩位先生要是有什么疑問,只管到揚州城里藥材行,找葉家藥行陳管事就行,沿運河的成藥,統歸陳管事打理,這帳,他比我清楚,兩位先生有什么疑問,只管問他。”葉安平站起來,欠身和烏先生、喬先生告別。
“辛苦葉東家了。”烏先生忙跟著站起來。
“我送葉東家。”喬先生呼的站起來,一臉笑往外送葉安平。
喬先生和烏先生一前一后,將葉安平送出院門,看著他上了馬,一行十幾個人縱馬走了,兩人才一起轉身,掩了院門,趕緊去看包袱里的銀票子和帳本。
“這才鋪貨,就能有一萬七千銀子!”喬先生伸頭看著烏先生手里的銀票子,滿足無比的一聲驚嘆。
“嗯,這些銀子,夠咱們山里一年的用度了。”烏先生臉上全是笑。
他們日常用度極為節省,這一萬七千銀,足夠他們山上將近兩年的開支了。
“七月里葉東家還要來一趟,這銀子得往我們這里分點兒。
“大當家說的那不生孩子的東西,已經停了大半年了,還有啟明手里的水車,沒銀子,也停了,啟文也急著用銀子,你至少得分一半給我!”喬先生兩只眼睛緊盯著烏先生手里的銀子。
“讓我算算。”烏先生擰著眉,默默算了片刻,點出十張千兩的銀票子,小心的遞給喬先生,“山上緊一緊,夠用了,這些給你,你算好了用,還有,帳要記好。
“我明天啟程回山里,從建樂城繞一趟,看看王師弟那邊用不用銀子,她那邊有大當家,多半不用。”
“還有!”喬先生接過銀票子,眉開眼笑,“你得叫個人來,管揚州這邊的雜事兒,從今兒晚上起,我就專心做事兒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山里吧,山里比這里便當。”
“你就在這里,還有孟娘子那邊的事兒呢,我回去跟趙師兄商量商量,是得挑個懂庶務的過來,我明兒一早就啟程,這一陣子,你還是得把這里看好管好。”烏先生說著話,將銀票子仔細疊好放好,貼身收好。
“好,你得快點兒,我一堆的活兒,實在沒功夫管閑事兒。”喬先生答應了,比烏先生更仔細的收好銀票子,放進屋里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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