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趙德昭的話真不真心,最起碼讓趙匡胤聽起來很舒服。
作為一個政變的既得利益者,他期望的當然是江山永續,恐懼的自然是內耗導致滅國。
但是,受降日的驚馬事件既然另有內情,這可是威脅到了自己的兒子,也不由趙匡胤不警惕起來。
他想一家人和和氣氣,平平安安,可是如果有了危險的苗頭,就必須要控制好。
而這個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在各方利益中尋找平衡,這樣才能維持現在的和平狀態。
他知道弟弟是個什么樣的人,也知道他仗著從龍之功,有著一些想法。
如果大宋岌岌可危,這個弟弟自然是個好的儲君,可是如果大宋真的解決了周邊大敵,政權穩定,那就另說了。
趙匡胤一直不愿意考慮這個問題,最起碼,在大宋周邊還有一群對手的時候考慮這些。
可是現在,問題已經凸顯出來了,兒子與弟弟之間已經有了矛盾,他絕不能再視而不見。
他皺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才問道:“上次秦國公府的事情,是不是你故意為之?”
這個問題趙德昭直接承認了,點了點頭說道:“我與孟昶一路回來,三叔的視線就一直在花蕊夫人身上。而且三叔做事極端,孩兒怕他做出殺雞取卵的事,所以一直注意著秦國公府。”
然后他又開始下眼藥。“那他如果不是孩兒去的及時,孟昶若死,這筆賬自然要算在爹爹身上,這對我大宋以后統一全國非常不利。”
趙匡胤有一種挫敗感,不僅僅是因為弟弟與兒子明爭暗斗,更因為弟弟似乎連他一起在算計。
他長嘆了一口氣道:“何至于此啊……”
趙德昭卻直接揭開了瘡疤說道:“這個位置只有一個,若我大宋周遭強敵還在,這種斗爭還能控制,如果真的等我大宋將南方掃平,恐怕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爹爹,這種情況是你故意造成的嗎?是為了故意讓我跟三叔,四叔相爭嗎?”
“放肆。”
趙德昭才不會在乎他的這點恐嚇,故意扯著受傷的嘴角一笑。“孩兒說的本來就是放肆之言,若父親中意三叔,自然應該將我外放,以后孩兒保證對這個位置不再奢望。
可若是想把位置傳給自己的子孫,為何故意讓三叔一家坐大,無人可及?禁軍,開封府,中書令,這軍權,政權,都城民政大權全部托付一人,前所未有。
爹爹就不怕有朝一日,我與四哥都成為刀下亡魂嗎?與其這樣,盡早外放我與四哥,才是保全我們性命的生機。”
“你三叔絕不會如此,我們都是趙家人。”
“前朝太宗呢?以史為鑒,可辨是非。而如今的狀況與前朝太宗時期有何差別?”
趙匡胤卻突然冷靜了下來,望著趙德昭問道:“你一直將我朝與前唐相比,我對趙家能坐這個位置多久都沒有信心,為何你會覺得天命所歸趙家,我大宋能統一全國?”
“對此我堅信不疑。”
趙匡胤又想起了上次他跟趙光義還有趙德昭在一起的閑敘,當時這個兒子對各朝一番點評,說大宋能統一全境。
趙匡胤當時覺得是在說笑,可是現在卻認真了起來。
如果大宋只是個地方政權,誰來坐這個位置都一樣,因為可能明天就會被趕下臺。
可是如果真的像這個兒子所說,大宋能成為大唐一樣的國家,那么嫡庶傳承,就顯得非常重要了。
但他不相信兒子說的另一件事,那就是堅信弟弟不可能出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見趙匡胤若有所思,趙德昭又道:“其實爹爹很輕易就能試探一番,只要爹爹說將都城遷回西都雒陽,三叔肯定會執意反對。”
雒陽其實要比開封府更加適合當都城,只是因為戰爭破壞的厲害。
當初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跟遼朝借兵,殺入了雒陽之后大肆殺戮破壞,留下了一個殘破的城市。
加上石敬瑭擔心定都雒陽會受到當地世家的掣肘,開始興建當時有一定基礎的汴京。
當時的汴京算是膏腴之地,能承擔大量的人口膨脹。
但是汴京無險可守,四河過境,也易患洪澇。
石敬瑭自覺與遼朝關系好,不在乎汴京無險可守。
隨后的后漢和后周自然也就在這個已經發展起來的城市留了下來。
但是汴京實在不適合當一個都城,除了幾條河,連一座山都沒有,敵軍隨時都能殺到自家門口。
趙光義現在是開封府尹,等于首都就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遷都,他就會少了一部分大權。
所以,趙匡胤哪怕不削他的官職,他的權力也變小了。
趙匡胤也不是愚魯之人,趙德昭一說,他就明白了背后的意思。
而且,只是一番試探,也不會耗費太多的精力。
這個時候,薛授帶著幾個小黃門抱著粗細不一的竹筒走了進來,趙匡胤看了看手里的橫刀,也沒有試刀的興趣。
讓人攔下了他們,不讓他打擾父子倆的談話。
“外放之言不必再說,先老老實實成婚,過幾日,我就讓你當大將軍。”
這個結果已經很不錯了,雖然只是個虛銜,但已經位極人臣。
趙德昭也不再妄想別的安排,今日之言只是一個引子,等他拿那個食人魔王繼勛再做些文章,自然也會讓他下定決心。
目前宋朝的周邊都是敵人,趙光義的重要性比自己更大,所以還無法跟他直接競爭。
趙德昭低聲應下,趙匡胤又道:“裴氏一家既然被你要去,我也不跟你爭了,不過年前讓他們父子最少再做出十把寶刀,我要拿來賞人。”
見趙德昭想要說話,他又說道:“放心,一應材料你盡管讓佟亮去造作所取,另每把我再與你三千錢。”
宋初的貨幣非常短缺,為了鑄錢,柴榮當初將所有寺廟的銅像全部融化,即便是大的寺廟,里面的佛像也換成了木頭的。
即便如此,民間依舊缺錢的厲害。
銅不夠,就只能用鐵來湊。
但是銅能燒融化,直接用錢模來澆鑄,鐵就做不到。
工匠只能將鐵燒的半融化,然后進行壓鑄。這種模式造出來的鐵錢粗陋不堪,很容易磨損。
開封府現在的粳米一斗大約十二斤,三十錢。
不算材料錢,這一把刀趙匡胤給出的工費,就是一百斗,相當于一千兩百斤粳米的價格。
如果再加上鐵料,炭,價格還要翻一番。
趙德昭對這個時代的物價了解不是太多,但也知道,這個價格已經很不錯了。
所以他也不討價還價,直接應諾。“孩兒會敦促裴家人,盡快煉制出寶刀。這把刀,孩兒作為壽禮先送給爹爹,祝爹爹寶刀不老,雄風依舊。”
本來他還要做刀鞘,費心裝飾,現在也不用操心了。
孟寬帶著幾個小太監也過來了,他的手里還拿著一疊紙張。
這次趙匡胤沒有讓人阻攔,等孟寬走到面前直接問道:“二哥驚馬是否另有隱情?”
孟寬不敢遲疑,直接點了點頭道:“內臣詢問了相關人員,的確疑竇重重。故此,內臣將相關人員都叫了進宮,在宣儀殿侯駕。”
趙匡胤的臉色登時難堪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即便不是被人蒙蔽,也是匯報人員避重就輕,讓他沒有注意到此事。
他手提長刀跟趙德昭說道:“既然進宮了,就陪幾個小的吃頓飯,吃了飯再出宮。我就不陪你們了……”
趙德昭應是,然后他就怒氣沖沖地離開,很顯然,這次的事情觸及到了他的逆鱗,這一次,怕是不少人要被牽連。
他離開之后,景福殿的內侍就少了一大半,幾個小的也都湊了過來。
不管是四姐,五姐,還是懵懂的四哥,六姐,她們都跟趙德昭親近。
四姐看到趙德昭唇邊的血跡,立即吩咐說道:“快去拿了茶來,讓二哥漱漱嘴。”
六姐抱住了趙德昭的大腿,想要索抱。趙德昭將她抱了起來,她就鼓起了小嘴對著趙德昭的臉吹。“吹吹就不疼了……”
五姐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妹妹,又不是男孩,比較沒有存在感。
不過她也知道只有這個哥哥是真心疼愛她們,這個時候拉著趙德昭的衣襟,眼淚嘩嘩地流。
“沒事兒,就是挨了一巴掌,換了個大將軍,已經很好了。”
“不要大將軍,不要二哥挨打。”
“不當大將軍,以后怎么來保護你們呢?”
四哥趙德芳比較皮,也沒有開竅,聽了趙德昭的話,他笑著說道:“以后我也要當大將軍,保護你們。”
感受著六姐幼稚的關心,趙德昭的心里也很暖。
趙匡胤接連兩任妻子去世,他又沒有選新皇后,現在后宮連個當家的人都沒有。
那些宮女太監雖然對他們的生活照顧的周全,可是在深宮里面,感受不到一點溫情。
幾個孩子只是趙匡胤偶爾興起的玩具,在他那里孩子們感受不到多少關懷,就只能自己抱團取暖了。
有著趙德昭的完整記憶和情感,即便是現在的趙德昭依舊是真心疼愛她們。
相反,對趙匡胤,他真的沒有多少感情。
趙匡胤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或者說,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沒有多少位置留給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