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沈義倫與陳摶一行慢慢悠悠地抵達了樊城,然后搭乘渡船抵達了襄陽。
跟趙德昭分開之后,他們這幫老弱病殘在一百護衛的護送下,一日行進不到百里,遇到古跡還要去觀摩一番。
這幸虧是在南陽境內,沒有山賊,小股山賊也不敢動手,要是在山區,趙德昭還要擔心自己的那些推堪文書了。
陳摶的到來并沒有聲張,沒有多少百姓知道他要來,反倒是趙德昭出行,吸引了不少百姓駐足。
趙德昭表面關注的是人,卻已經交待了佟亮,船一靠岸,就派人上船,將兩箱推堪文書先抬了上來。
“道長一路辛苦,我已經安排好了內侍,為你在節度使府準備了客房。”
陳摶身上絲毫不見疲勞,比他的中年道童精神還要好。跟趙德昭回禮道:“老道一路游山玩水,絲毫不苦,途中聞聽皇子四條通令,老道也有不少不解,想請皇子釋疑。”
趙德昭哈哈笑道:“道長既然來了,自然有的是時間,過幾日在西郊有一場演習,道長若是出席,自然增色不少。”
兩人寒暄幾句,趙德昭轉向了沈義倫與其家眷,以及俞皓一家。
再有幾天人事關系都處理好了,襄陽城的建設,就要提上日程了。
那個時候,俞皓就要有大用。
迎了一行人進入內城,前行到轉運司衙門,這里也是沈義倫今后辦公的場所。
陳摶的馬車也停了下來,“皇子,節度使府規矩多,老道閑云野鶴慣了,途中已經跟轉運使商議好了,老道就在轉運司衙門求一住處。”
趙德昭在馬上沉吟了一下說道:“道長若想看我說過的那些資料,就必須要去節度使府不可。”
陳摶猶豫了一下問道:“可是那資料不能泄露?”
趙德昭點了點頭。陳摶又只能跟沈義倫告罪,跟著趙德昭一起前往節度使府。
陳摶年紀大,名氣大,住進了節度使府,王氏和陳氏也來紛紛拜見。
隨后就安排了廚子備下素宴,款待陳摶。
酒足飯飽,趙德昭才拿出了一本冊子給他。
這本還不是真理教的教義,而是在明朝時候,讓孔家寫的《國家與民族》之論。
當初在趙德昭逼迫下,孔家為了脫罪,就只能硬著頭皮,用了小半年的時間,才完成了這篇論述。
在睜眼看世界之前,在西方文化入侵之前,華夏沒有國家的概念,只有朝代的概念。
在明朝滅亡后,清朝暴政之時,也才有了民族的概念。
在此之前,只有家族的概念。
趙德昭所在的明朝,為了讓文人和百姓接受國家與民族的概念,就只能讓孔家出馬。
不過這個時代,孔家只是個小家族,根本沒有后世的榮耀。
雖然在唐朝的時候,李隆基封了孔子為文宣公,但只是尊孔子,而不是尊孔家,孔家襲的世爵,不過只有九品,實缺只有當地縣令。
五代十國時期,天下大亂,他們家族差點被滅族,只剩下唯一一個直系后代。
他們一直到了宋仁宗時期,才被封為衍圣公。自此以后,才越來越龐大。
現在的孔家,根本不值一提,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封衍圣公的機會。
所以,趙德昭根本不用找孔家來宣傳國家與民族的概念,自己就可以做,還能落到極高的名望。
當然,他不可能完全記得這篇策論的幾萬字的所有內容,但是策論里面的幾個主要中心點,他記得清清楚楚。
國家與民族,這兩個詞語其實很容易解釋清楚。但是要把它們闡述清楚,還形成一整套完整的理念,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國家與朝代有什么不同?為什么一個個家王朝更新換代?如何用國家取代朝代,形成真正的文化,政治,經濟核心?
而且,國家與家族之間,其實是有沖突的。
在清朝之前,沒有民族概念,在民國之前,沒有國家概念。
雖然在春秋時期就有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話,但那種族裔之分,是狹義的,根本不是后世廣義的族裔之分。
想要在一千年前推行廣義的國家與民族文化傳承,就必須要把兩者的概念與關聯梳理清楚。
在大部分古人的心中,宗族是最重要的,因為這是每個人的根。
宗族的隱性力量,也遠遠超過了其他。
你要跟他談民族,跟他談國家更重要,那是扯淡。
宋朝人也沒有民族和國家概念,五胡亂華時期之后,許多民族就融入到了中原地區,就成了華夏人。
以慕容德豐的家族為例,他們原本是北魏貴族,隋朝時期就已經在華夏發展,幾百年來他們雖然還有慕容的姓氏,但是早就跟其他人沒有區別。
想想看,他們傳了幾十代,幾乎每一代都是漢族女子結親,即便有一點外族的血統,每一代少二分之一,幾十代之后,還有多少?百萬分之一都沒有。
所以,這個時候如果你說慕容家族是外族,不跟我們是一個民族的,那慕容家族還不視你為寇仇啊!
至于國家,什么是國家?我只知道有朝代,那都是家天下,家王朝,大不了換個皇帝唄。
當初孔家被趙德昭逼著幾易其稿,最后才寫出了讓他滿意的一版。
而現在,趙德昭拿給陳摶的,就是這一版的主要內容。
陳摶看到封面,楞了一下,嘆道:“這字體真是鐵畫銀鉤,力透紙背,老道不如也……”
趙德昭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也就繼續看了下去。
他對國家和民族五個大字看了半天,似乎在猜測這是什么意思,許久之后,才翻看第一頁。
里面的內容是用鉛筆寫的,橫排,帶標點符號。
陳摶顧不上新奇,第一句就把他給吸引住了。
“國:地域也,家:小地域也。國是大家,家是小國。何以為國,非地域之說能敘清,家,非一屋一院能代表。
家:長老有序,血脈傳承,關系分明,情恨愛憐,人生百感匯聚。國,更甚繁于家。”
陳摶翻看了一下足有兩萬字,幾十頁的冊子,抬起頭來說道:“皇子若是有事,可先去忙碌,待老道先觀摩一番,再做詳談。”
趙德昭的事情是很多,也不客氣。“道長只要不把冊子帶出去,可隨意。想要出門逛逛,交代一聲即可……范召,侍候好道長。”
“喏。”
一下午,趙德昭又見了三班來自不同地方的官員,了解當地的人口,出產,百姓生活。
如今出行困難,他不可能像后世的官員一樣,跑遍下轄的所有區域。
了解不同地區的情況,主要還是靠官員。
當然,等以后錦衣衛真正組建起來,就有了自己的渠道。
因為陳摶來了,趙德昭也沒有留客,送走了安排的最后一批官員,就又回到了中院。
“道長還在看書嗎?”
“是,一下午都沒有出門。”
趙德昭先回后院換下了官服,穿了常服,這才又來到陳摶的客房。
屋內的光線不太好,內侍范召點燃了一根蠟燭,陳摶正埋頭看書。
他看的很入迷,幾乎忘記了身外的環境,一直等趙德昭行禮,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不過,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竟然行大禮道:“老道活了九十五歲,竟然不如皇子十五歲之見,這一拜,不是為皇子身份,只為皇子之才。”
趙德昭連忙避讓,又還了半禮。“不敢當,不敢當。”
“當得,當得。”
兩人客套了好一會兒,趙德昭才在他的旁邊坐下。“道長可否看完?”
“粗略看了兩遍,現在又重新細細研究,不過這里面有許多字,許多詞,只能連蒙帶猜。越是了解,越覺得博大精深,朝聞道夕死可矣……”
趙德昭笑道:“在下可不是聽道長吹捧,而是想拋磚引玉……”
“切不可如此說,你這拋的不是磚,是真正的寶玉……”他嘆了口氣道:“老道本是方外之人,唯一的愛好也就是看書,可閱書千卷,都不如今日之震撼。如今才知過往是迷糊過日子,今日才看清這個天下……不,國家。”
見陳摶情緒有些激動,趙德昭故意讓人給他泡來一壺茶,讓人端來點心。
這一打岔,陳摶的情緒平復了下來。
恰好這個時候裴格安坐了馬車回來,下車就問趙德昭何在。
佟亮將她引了過來,她進屋就好奇地盯著陳摶看了半天,小聲問道:“他真的九十五歲了?”
趙德昭笑著點了點頭。
陳摶盯著裴格安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皇子老道看不透,才愿意跟來襄陽,想要看個清楚。卻不曾想,又遇到一個看不透的女娘。”
趙德昭笑了笑,也沒有解釋,也不必解釋,陳摶對私人的好奇心沒有那么重。
一個九十五歲的老人,除了大義,道統,也沒有什么能勾起他興致的了。
“我們說話無需瞞她,道長不論有何疑惑,都可直說。讓道長了解了國家與民族的概念,在下才好拿出另一本冊子給你看。”
陳摶點了點頭。“我也明白了你非要我來的意圖,夏蟲不足以語冰啊……”
(明天凌晨更新照常,中午上架,可惜沒有存稿,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