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秘密調查
安身立命?
他們這些宦官內監,這輩子還能活著走出內廷,這條命就已經比旁人值錢太多。
像封平這樣的,不光是能走出內廷,還有底下的小太監們伺候著他,上頭又沒有主子壓著,日子不知道多逍遙快活。
所有人都知道安王是因為什么離開京城,他是被貶謫,被放逐的,可所有人都不會去找安王府的麻煩,因為沒必要,更懶得對這些奴才出手。
既然如此,他封平的余生就沒有什么值得他說上一句安身立命的。
這樣胡扯的鬼話,嚴崇之是一個字也不會信的。
他寒著臉色,面無表情:“你是什么時候找到姜大人的?”
“十多天前。”封平舉凡開口前,就總要先吞一口口水,習慣性的,是這么多年在宮里伺候久了,卑躬屈膝慣了,不知從何時養成了這樣的小習慣,“十多天前奴才到姜大人府上去回的話。姜大人說要時間來思考,叫奴才等了兩日。
今兒一大早,姜大人派人到王府傳奴才,說是他考慮好了,要在金殿上當著諸位大人的面,將此案奏明皇上,屆時刑部過問,奴才少不了要到刑部走上一趟。”
嚴崇之又嗤笑一聲:“這么說來,你之前和姜大人素不相識了?”
沒成想封平卻搖頭說不是:“奴才是在安王殿下身邊伺候的人,跟瑞王殿下也常見面的呀,姜大人認得奴才。”
嚴崇之挑眉:“這么要緊的案子,只用了十多天時間,他就能斷定你所言非虛?那看來姜大人從前對你的印象就還算不錯,哦?”
封平臉色驟變:“嚴大人的意思是說,奴才和姜大人串通好了,要來栽贓誣陷安王殿下的嗎?”
“本官問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驚堂木再響,封平肩頭抖的越發厲害,低下頭去,連聲說是。
“這些事嚴大人都可以去調查的,自從安王殿下和王妃離京之后,奴才成日家守著安王府,至多也不過回宮去領幾樣分例內的東西回府上去。”封平聲音稍頓之后,又稍稍的抬眼往高臺上看去,“要說和姜大人串通,這么大的案子,也絕不是一兩日能成的,有一丁點的性差踏錯,都是不行的。
這案子天大,奴才剛才就回過您。
構陷皇子,那是滅門抄家的罪過,不光是奴才,還有姜大人呀。”
嚴崇之捏了下眉骨擺手打斷他:“為什么想到找姜大人?這種案子總歸是要交到刑部調查,你從小在宮里當差,對這些事情是門兒清的,所以你怎么不直接到刑部來回話?”
封平在刑部大堂中第一次蹙攏了眉心:“嚴大人審問奴才,也不仔細聽奴才的回話嗎?”
他跪直起身來:“奴才說了,找上姜大人,是為了安身立命。”
話音落下他又笑,不過掛在唇角的弧度是極清淺的,那樣淡淡的笑意,反而讓人看不清他心里想什么:“嚴大人在想什么,奴才其實也不是不知道。”
嚴崇之尾音上揚,長長的拖著哦了一聲之后,反過頭來問他:“那不如咱們先不聊安王和福建勾結的事,先談一談,你的安身立命,是安什么身,立什么命?”
高臺左手邊坐著的師爺握筆的手一僵。
掖著手站在嚴崇之身邊的主簿也怔然一瞬。
不過他回神比師爺要快,沖著師爺連連搖頭。
那支筆,順勢就放了下去。
封平對于官場上這些事,刑部過堂是個什么章程,在宮里這么多年,他是真知道的。
他仍是那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嚴大人想聽真話,還是聽場面話呢?”
嚴崇之側目去看師爺,封平就會了意。
他既明白嚴崇之意思,索性嘆了口氣,人也沒有再跪的那么直,反倒直接跪坐下去:“說句實心話,奴才在宮里伺候十七年,起起落落的事情,見得太多了,唯一的那個例外,只有宋娘娘。”
他在說宋貴嬪,嚴崇之緘默不語,不肯接話。
封平心下嗤笑。
他們這些人,平日里耀武揚威,人前威風,其實的對于貴嬪宋氏,無人敢提。
哪怕姜承德。
不過沒關系,橫豎今日這堂上的一字一句,沒有人會泄露出去,于是他又說:“說出來大人可能不太信。宋娘娘生前救過奴才,雖然那時候我年紀很小,可記事兒,也懂事兒了。
送進了宮的孩子沒有敢不懂事的,唯恐沖撞了貴人——其實別說沖撞貴人,就是得罪了宮里的老太監,掌事的姑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宋娘娘救下我那會兒,我剛進宮第二年,要沒有宋娘娘,我早就死了。”
嚴崇之反手摩挲著下巴尖。
宋氏的性情為人他多少知道,天子后宮他無意多嘴,隨手救下個遭罪受苦的小太監,的確是那位貴嬪會做出來的事。
她像是宮里一股清流,也只有她肯做這個善人,真正菩薩一般。
嚴崇之放下手,才把封平的話接過來:“那你不是更應該去找永嘉公主嗎?
貴嬪娘娘對你有恩,你有安王的把柄,卻轉頭告訴姜大人,這是什么道理?”
“瞧,大人果然也曉得,天家無兄弟,早晚是你死我活的爭斗,怪不得連師爺也不敢提筆了。”封平倏爾笑起來,“我卻不這樣想。
我做奴才的,大抵生來就該是卑賤之軀,可我是個人,我也有感情。
別人對我好,我銘記于心一輩子,總想找個機會報答了。
從前宋娘娘活著那會兒,喜歡紅梅,我跟著宮里花房當差的老太監偷偷的學,還沒能等到有機會在宋娘娘跟前孝敬,她撒手去了。
大公主生來嬌貴,金尊玉貴的人,我這樣的人,不配往她跟前湊。
再往后呢——直到去年吧。
去年大公主入了朝堂,燕王幫襯著設立了什么司隸院,打從那會兒開始,大公主跟變了個人似的。
奴才總想著,宋娘娘在天有靈,一定不希望看到大公主如今這樣。
還有惠王。
上陽宮醉酒傷人那件事,究竟因何而起,無人得知。
奴才只知道,大公主和惠王殿下,再不似小時候那樣,姐弟情深。
但宋娘娘就留下這么一雙兒女。
奴才說了,奴才人微言輕,所能做的實在有限,難道我去勸大公主?還是去勸惠王?
人貴自知,奴才沒有那個臉面,就不會想著去做那樣的事。
所以聰穎如嚴大人,現在總該知道,我為什么去找姜承德,而非大公主了吧?”
他當然明白了。
封平不希望趙盈插手朝堂事,但他沒資格在趙盈面前說這樣的話。
他也不希望趙澈對趙盈生出嫌隙,姐弟二人之間的隔閡日漸加重。
奪嫡黨爭是誰都避免不了的,然而封平不希望他在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中再添上一筆。
安王和福建勾結的案子,暫且不論真假,只要鬧出來,就總有一場“廝殺”。
他希望的是瑞王黨與之爭個你死我活,內斗起來,最好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如此一來趙澈姐弟二人便能坐收漁利。
這小太監著實不簡單。
不過與其說是宋貴嬪生前替趙盈趙澈姐弟倆積攢的福緣,倒不如說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嚴崇之點著桌案,一遞一下,發出的聲音總是沉悶的,落在人心頭,每一下都似重重砸下去。
封平沒了后話,好半晌,嚴崇之站起身來,他抬頭去看,嚴崇之面無表情,冷冷掃他一眼,隨后叮囑一旁主簿:“剩下的你問問清楚,安王如何勾結福建,這些年的具體細節,讓他如實交代之后,就把人放回去。”
那主簿又吃一驚:“放回去?”
嚴崇之再沒看他:“封平是證人,不是犯人,他到刑部是首告安王,沒道理把人扣押在刑部大牢里。不過——”
他背過身,目光又定格在封平身上:“此案未結之前,你不得擅自離京,刑部若有傳喚,你要隨傳隨到,知道嗎?
私下里若要見什么人,最好也先到刑部來告訴一聲,以免在案情尚未查清之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
封平垂首說知道,掩藏起來的表情卻是嘲弄的。
自沒有什么誤會,也不可能會有任何的誤會。
嚴崇之會找上門來,本就在趙盈的意料之中。
而且就算他不來,她也是要派人到刑部去找他來的。
二人看似結成一黨,可嚴崇之從來也沒拿趙盈做主君看待。
入了司隸院三堂中,見了人,規規矩矩見禮,客客氣氣回話,唯獨沒有那份本該有的親厚。
趙盈不以為意,聽他絮絮叨叨說完那些她早就知道的話,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竟是這樣,如此說來,竟是母妃生前結下的一段善緣。
這個小太監——是叫封平對吧?
這個封平入宮十幾年的時間,還能秉持著一顆赤子之心,對母妃十幾年前的隨手搭救心懷感恩,也算是個知恩圖報之人了。”
嚴崇之見狀皺眉又瞇眼的:“殿下從前在宮里,對封平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你讓我見他一面,我八成說我見過他,臉熟。他跟在大皇兄身邊近身伺候,宮中行走,總能見著。
可你要跟我說有個小太監叫封平,你認不認得,那我確實沒印象,也不認識。”
趙盈把兩手一攤,在嚴崇之再問話之前,先發制人,揚聲反問:“嚴尚書該不是懷疑,封平是我安排的人吧?”
嚴崇之的沉默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趙盈嘖聲,笑意不減:“那我該說你太小看我,還是太高估我呢?
我要栽贓趙清,用得著處心積慮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太監到你刑部去告發?
我要栽贓趙清,也不至于去跟姜承德聯手吧?
咱們不妨明人不說暗話,我曉得你心知肚明,肅國公府是怎么倒的,你心里真沒數?”
嚴崇之一時啞口無言。
那正是趙盈最得意的杰作。
也是,對付赫赫揚揚的肅國公府她也沒有手下留情,更沒想著和什么人聯手一起。
現如今剩下安王只身一人,可謂孤立無援,遠走涼州,難道她反而要跟姜承德去聯手嗎?
嚴崇之抿唇:“那許是臣太多心了。不過臣在刑部多年,干了半輩子的刑名,乍然遇上此案,確實是——”
“行了。”趙盈收起笑容,抬手打斷他后話,“嚴尚書持身中正,向來是秉公辦案,我是知道的,隨口一說,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過此案你刑部既然要著手調查,不妨私下里再幫我調查一件事。”
她說私下里,嚴崇之眼皮就突突的跳:“殿下有什么事是要動用刑部人手,私下里調查的?”
他特意咬重私下里,趙盈掀了眼皮掃量去:“惠王返京途中,于福建一帶遇大雨山崩,馬車被埋,現在的情況是,他的腿大抵是廢了,下半輩子不良于行,落下個殘疾在身。”
趙盈是把嚴崇之的驚訝與錯愕盡收眼底的,心下生出些厭倦,壓了壓:“我懷疑這件事另有隱情,但是父皇現在沒有宣之于眾,一則是顧著我的心情,二則是怕一旦鬧開,總會傳到未央宮去,太后在病中,身上不好,受不得這樣的刺激。”
嚴崇之開口的時候,喉嚨還有些發緊,連聲音都帶著幾不可察的澀意:“怎么會這樣……”
“是天災還是人禍,只有調查過后才知道。”趙盈的眼神又變得冰冷起來,“嚴尚書,我剛聽聞此事,比你還要難受,到現在為止,我想到澈兒那條腿,心口都還會發緊,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做這幅樣子——
你們沒有人,比我更心疼我。”
嚴崇之聞言擰眉,卻不知如何反駁。
從事實上來看,的確如她所說,但表面上所能見到的,往往都不是真相,這點直覺,他還是有的。
趙盈嘖聲:“嚴尚書有什么問題?”
“殿下既然覺得事情蹊蹺,何不請皇上降密旨于刑部呢?”
“父皇日理萬機,這種事開不開口我認為沒有太大的區別,還有——”趙盈尾音是往地上砸去的沉重,“大皇兄不是很有可能勾結福建嗎?姜承德不是早知他可能勾結福建的案情嗎?
無論是趙清想要借機殺人,轉移視線,還是趙澄想要一箭雙雕,他們都有嫌疑。
你在查趙清的案子,順手把這個事調查一番,過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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