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殺了你清凈
冊立皇太女這個事,如同冊立太子是一樣的,得鄭重其事,格外嚴謹。
那就不能是趙盈說什么便是什么,馮皇后的話也不好使,哪怕有所謂的天子旨意,哪怕她手上已經有加蓋天子大印的圣旨,有些過場,少不得還是要走上一走。
于是在六月十三那天,已經足足有兩個多月不曾見過朝臣的昭寧帝,傳召諸臣工至清寧殿,要趁著他身體還撐得住,人也還算清醒的時候,立儲!
只是眾人都曉得,那就是個過場。
禮部尚書辛程是趙盈的人。
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宋昭陽是趙盈的人。
欽天監——欽天監到底是不是趙盈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反正泰山崩那會兒,天象之說,直指先瑞王,到頭來,得利的還是永嘉公主趙盈啊。
哦對了,要立儲,宗親少不得也要到場的。
所以燕王殿下不就一同入了清寧殿去嗎?
反正都是扶持趙盈的人,這見或是不見的,結果本來就都一樣。
后來欽天監把冊封的吉日定在了七月初四,說是下半年中上上大吉的日子,且這里頭最妙的是,常恩王的婚期是在六月十九,宋懷雍的婚期卻是在六月二十二。
在冊封皇太女之前,趙盈還能去參加這兩場婚禮。
這身份沒定之前,她只是監國公主,出入哪里都還算方便,沒有那么大的規矩。
等到七月初四冊封后,她就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那區別可大了去的。
冊立皇太女的消息是在十天后送到薛閑亭他們手里去的。
這一路往云貴去,臨行前趙盈特意交代過,用不著特別急著趕路。
雖然已經驚了蛇,可她又想知道,云貴還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
在欽差抵達之前,云貴兩地的大小官員,究竟還能做出什么駭人聽聞的事情。
消滅證據?
還是殘殺當年參加科舉考試的天下學子呢?
而此舉之前,是她已經吩咐過徐冽,把徐大他們全都帶出京,分了兩撥人,一批派往云南,一批派往貴州,另外算上手底下那些人,一隊人馬加起來也有二三十個,化零為整,分批進入云貴,先在云貴布控監視,若有十分出格的,便只管抓個現行就是。
是夜,月朗星稀。
薛閑亭和徐冽倒還能坐在一塊兒喝上兩杯酒。
盡管他們兩個也沒多少話能說的。
薛閑亭的酒袋空了。
徐冽想了想,把自己那只遞過去。
薛閑亭翻了他一眼,沒有接。
席地而坐有個好處,只要他不嫌臟,隨時都可以往后一靠,平躺下去。
枕著自己的胳膊,入眼就是漫漫夜空。
“七年前,趙盈那會兒才十歲,她自己偷溜出宮的,你敢信嗎?”
徐冽眉心動了一下,一抬手,又吃了一大口酒。
“仗著天子寵愛,她自小就是個無法無天的。扮作小宮娥模樣,拿的就是她上陽宮腰牌,宣華門當值的侍衛們見是上陽宮腰牌,誰也沒敢攔著她。”薛閑亭說著說著笑起來,“出了宮也不去尚書府,跑到我們侯府去翻墻頭,你說她一個天家公主,干的都是什么事兒?大晚上的,坐在墻頭上怪嚇人的,差點兒沒摔下來。”
“后來呢?”
徐冽冷不丁開口,聲音遠比這夜色更清冷。
遠處有幾聲蛙叫入了耳,薛閑亭有些走神:“能怎么辦?要送她回宮她不肯,我也不敢驚動爹娘,把她留在府上過了個夜。第二天一早宮里頭翻了天,說永嘉公主丟了。皇上為她輟了朝,我也嚇的不輕,才帶著她去見我父親。”
趙盈十歲那會兒,應是最最得寵的時候了。
好像是宋貴嬪過身后,本來昭寧帝是心疼她年幼喪母。
結果沒一兩年,得了孫氏,捧在手心兒寵了一場。
等回過味兒撂開手,又覺得對不住趙盈,或者說是對不住宋貴嬪,偏偏趙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昭寧帝就更寵她,幾乎言聽計從,像是在贖罪,卻不是在跟趙盈贖這個罪,是同去了的宋貴嬪。
反正那會兒她就是要摘星取月,昭寧帝也想法子弄給她的。
“那你應該挨了一頓毒打。”
“她很講義氣,有她求情,才沒有人責罰我,就連宣華門上當值的侍衛們也免于責罰。”
薛閑亭始終都沒有看徐冽:“你看,她從小就是個麻煩精,專會給人惹麻煩的,偏偏每次闖了禍,她又都能擺平,從來沒有人能會因為這些事情被責罰。
如今長大了,還是老樣子。”
徐冽眉心又動:“但我沒覺得玉堂琴的事情多棘手,更不覺得是個麻煩。”
薛閑亭呼吸頓了下,撐著腦袋,側目看他:“徐冽,你能把命都給她?”
“能啊。”徐冽答的坦然,“這有什么不能的?”
薛閑亭卻噙著笑搖起頭來:“生身父母,都未必能得你以命相報,天底下沒幾個人能做到的。”
徐冽回望去:“你不也能嗎?”
“但她不需要啊。”薛閑亭好像是真的釋懷了,說起這些,眼中再看不見半點憂愁,“有時候想想,像你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他要是沒有侯府羈絆,趙盈也能這樣全然信任他,比徐冽要強多了。
徐冽思考了很久,誒了一聲:“你怎么知道玉堂琴的事兒的?”
“我?”薛閑亭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兒,“我跟她一起長大的,她心里想什么,我再不知道,那也太可笑了。”
徐冽有些悶悶的哦了一聲。
他先頭覺得,他是最了解趙盈的人了。
畢竟有時候覺得是同病相憐。
趙盈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能明白她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原來不是啊。
“不過我很好奇,玉堂琴打算偷跑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吧?底線在哪兒啊?她對玉堂琴不應該有這么大的容忍度才對。”
“三次。”徐冽嘆了口氣,“離開京城之前,殿下說,他要是好好的,就叫我還把人好好帶回京。
他逃跑一次,就把他送去道觀里。
逃跑兩次,扔進司隸院大牢,但是要背著人。
逃跑三次,先帶去云南,處置完事情,殺了了事。
要是有第四次,就地誅殺,云南的案子就用不著他了。”
薛閑亭猛然一驚。
徐冽與他四目相對時,點了點頭:“殿下說二十多年前榮祿長公主那件案子,他其實什么都清楚。
可是回京之后,他又什么都沒肯說。
殿下早前留著他,本來就是防著將來上位時,天下讀書人迂腐,要鬧出事端,有玉堂琴在,替殿下說上兩句話,要強過殺一百個讀書人。
不過現在不太用得著,殿下發現其實她想多了。”
老百姓嘛,吃好喝好,日子安康,才不會管誰登基,誰掌權。
那些讀書的學子其實也沒差多少。
只有真正入朝為官,才開始有了文人酸腐,還得是大官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因為那時候才有了自恃清高的資本。
寒窗苦讀十幾年,寫幾句酸話去酸掌權者,找死呢?
或許也有想不開的傻子,可傻子吧,終究是少數。
所以玉堂琴本來就沒有什么用處了。
他連那點兒名滿天下的好處都對趙盈無用了,就是廢人一個。
薛閑亭嘖了一聲,正要說話,眼角余光瞥見身后不遠處。
那青灰的顏色,是玉堂琴愛穿的。
他瞧著很不順眼。
于是坐直起身,須臾索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和土:“你們聊吧,我去睡了。”
徐冽嗯了一聲,都沒起身,等他走遠,另外一個腳步聲才漸次靠近。
他還是端坐未動。
玉堂琴盤腿在他身邊坐下來:“徐將軍,能不能跟你商量個事?”
徐冽冷冰冰橫去一眼:“堂琴先生不是精于算計,聰明一世的人嗎?
看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話不錯。
堂琴先生現在怎么也要做明知不可為卻非要為之的蠢事了?”
玉堂琴面上還掛著淡淡的笑意:“是有點難,但關乎我自己性命,總要試一試。
何況,我覺得我所知道的事情,其實是足以跟徐將軍談一談的。”
“哦?”徐冽揚聲反問,“那我倒是想聽一聽,先生知道我的什么事?”
“徐將軍是自幼喪母吧?”玉堂琴笑著往人家傷口上撒鹽,“聽說徐將軍因為自幼喪母,無人照拂,尚在襁褓中時便被徐統領的夫人抱到自己屋里養起來。
可惜那位夫人命數也不好,不是個長壽的人。
所以徐將軍長到六七歲時,因骨骼驚奇,才得了徐統領的重視,手把手的教你武功,再長大些,送去了天門山學藝。
徐將軍,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生母,也不大了解自己的生母,是吧?”
徐冽面不改色,連眼皮都沒動一下:“所以呢?”
“你娘沒死啊。”玉堂琴悠悠道,就好像在說,今夜星星太少,明天大概天不好那樣輕松。
徐冽喉嚨滾了兩下。
玉堂琴笑意收起來的時候,神色淡漠:“徐統領這人挺怪的,又不希望妾生子因為妾室的存在而自卑,長大了被京中世家子弟笑話,又狠不下心殺了你親娘。
當年暗地里把人送走,把你抱到正室跟前,雖說是妾生的孩子,可長在嫡母膝下,同嫡出的孩子一般無二。
你說這人是不是有病啊?
那干脆不要納妾不得了?
又貪戀美色,又不顧情分,我要是徐將軍,我也不認他這個爹。”
徐冽知道,玉堂琴是在跟他博弈,博的是心態這一局棋。
他心內掀起狂風大浪,面上卻要鎮定,不動聲色的回饋給玉堂琴!
他親生母親……
玉堂琴說得對。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沒了親娘的,總之從他記事開始,就長在母親屋里,跟大哥二哥他們一塊兒,讀書寫字,且母親待他極好的。
底下的奴才們有時候會碎嘴,他慢慢的才知道,自己跟兩個兄長不一樣,他是妾生的庶子。
但母親從來不說那個。
大約是可憐他年幼喪母。
他卻從來沒敢問一問,他娘是怎么沒的。
從天門山學藝歸來,以為長了本事,徐照也那么喜歡他,他終于問了一次。
說是生下他之后身子一直就不好,沒兩年時間就撒手去了。
他就再也沒有問過。
但今天玉堂琴說——
不管玉堂琴說什么,都是心懷叵測,帶著目的的。
徐冽咬了咬牙:“先生是想讓我放你離去,裝作不知,你就把我娘的下落告訴我?”
“那是自——”
“這么多年了。”
徐冽學著薛閑亭先前的模樣,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蕩起的灰嗆了玉堂琴一臉。
徐冽嘲諷一笑:“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天知道你會不會等跑遠了再書信告訴我我娘早死了,再不然,隨便找個老婦也裝作是我親娘,我還得好吃好喝供著她,保不齊是你留在我身邊的眼線和奸細。
真有意思,你就這點兒手段,也來糊弄我,跟我談條件呢?
再不老實,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玉堂琴整個人呆滯住。
知道徐冽不好糊弄,也曉得他脾氣并沒有多好,但這么不按常理出牌,是不是有點太……
“徐將軍!”玉堂琴追著起身,也追上去兩步,本來想去抓徐冽手臂,但好像真的怕徐冽對他動手一樣,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須臾,訕訕的收了回去,“我可以先告訴你你娘的下落,你派人去查實之后,再放我離去!
我是為了活命,斷然不會拿這個騙你的。”
這總可以了吧?
徐冽果然站住了腳。
玉堂琴心下一喜,果然這天底下母子連心,饒是徐冽也不外如……是嗎?
“大可不必。”
玉堂琴心底的那先歡喜才剛剛冒了個頭,登時又被徐冽打散了去:“你就不想……”
“不想。”徐冽翻了個白眼,“我連爹都不要了,要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娘干什么?娘可以不要,你不能跑,聽明白了嗎?白,堂,琴。”
到后來,徐冽是一字一頓,叫回玉堂琴的本名的:“我沒有嚇唬你。你再敢試圖逃跑,我就打斷你的腿把你帶去云南,或者,簡單一點,殺了你大家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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