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荀彧如此重視,臨里門而停車,下車徒步拜訪的乃是如今在許都中曹操最想收服的一個人—張纮張子綱。
張纮是廣陵人士,年輕時曾到雒陽游學,后得以入太學。
在太學中他事博士韓宗,治京氏易、歐陽尚書,后來又從濮陽闿那里受韓詩及禮記、左氏春秋。
皆學有所成,韓宗、濮陽闿視其為傳人,大加夸贊。
張纮因此名聲鵲起,州郡舉其茂才,大將軍何進、太尉朱儁、司空荀爽等三公府曾次第辟其為掾,張纮皆稱疾不就。
張纮為人謙和清雅,又因為有不俗的文采與當世許多文人交好。
特別是他與陳琳的情誼傳為一時佳話。
張纮曾經見過一個柟榴枕,喜愛之下為其作賦。陳琳那時已經投奔袁紹,在河北偶爾之下得到此賦,習讀之下頗為驚喜。
每次會客時都要將此賦拿出來示客,說:“此吾鄉里張子綱所作也。”
言語之間喜歡之色溢于言表。
后張纮也得到了陳琳作的武庫賦、應機論,特地寫信給陳琳,表達深深嘆美之意。
收到張纮的來信之后,陳琳欣喜之余急忙寫了一封回信,那時候張纮與張昭一同在江東避中原戰亂,
陳琳信中言道,“今仆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表示不敢受張纮之嘆美。
張纮除了喜好文學,又擅長楷篆,他還有一位好友,乃孔圣之后當世儒宗孔融。
他每次與這位好友信件往來的時候,都是親自書寫,不假與他人之手。
幾次之后,孔融寫信給張纮:“前勞手筆,多篆書。每舉篇見字,欣然獨笑,如復睹其人也。”贊美張纮書法之優美。
張纮為人低調,雖然鮮少有文學作品傳世,但當世許多人還是將其視作天下間一等一的名士,原因是在于張纮有經學在身。
一位文人是否是名士,不在于他寫的文章多不多抑或是好不好,而主要看的其是否傳承了某門經學。
若單單是因為張纮的名士身份,還不至于讓荀彧徒步拜訪。
盡管張纮不僅精通多門經學的同時還文才非凡,但對于“王佐之才”荀彧來說,能讓其敬佩的唯有有經世之才的大賢。
而張纮便是這樣的一位大賢。
幾年前孫策在江東舉事,張纮跟隨左右,被孫策深深信任,表為正議校尉。
在建安四年,那時江東全境幾乎已經都被孫策拿下。
孫策念及中原士人一直非議江南士人學問不精,認為江東之地大多還是未開化之地。
孫策因此心有不平,就派遣張纮為使者,帶上貢品至許都朝見天子。
孫策派張纮來許都主要是想張纮以他的文采為江東士人正名。
孫策之前派得那些使者,名不見口耳,只是江東本地薄有名聲的一些士人。
到了許都后,他們與許都士人論學差強人意,被許都士人所不屑。
孫策這次派張纮為使者的確在許都引起了不小的波動,畢竟張纮名聲在中原流傳已久,盛名之下,讓人不可小覷。
只是孫策此舉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譏笑,這一部分人認為就算張纮此次來許都以自身才華揚名了,那也無法為江東士子正名。
因為張纮是徐州廣陵人士,正兒八經的江北文人,他的才學跟江東文學現狀有啥關系。
張纮聽聞此事后,只淡淡一笑道,“前為廣陵士,今為江東臣。”
意思表露的很清楚,不管我之前是哪里人,我現在是江東的臣子,那我自然就有身份為江東文學正名。
不過曹操也不傻,他怎么可能放任張纮在他的大本營來釋放江東的影響力。
孫策派張纮來許都以才學為江東正名,不僅僅是因為心中不平,更多的是對江東進行一種宣傳。
許都是如今天下的首都,無數才子學士匯聚于此,一旦張纮為江東正名,扭轉了中原士人對江東的傳統的“蠻荒之地”的印象,
這將是對江東是一種極大的宣傳,是會影響不少苦于北方戰亂的有才之士前來江東避亂的。
而這長久來說等于在一定程度上為江東一地帶來了豐厚的人才儲備。
后世被視為強國象征之一的“軟實力”,在這個時代具體就是為治學之風是否昌盛,文學是否發達。
孫策知道這一點,曹操自然也知道。
所以在張纮到達許都后,還未等張纮表現,曹操當即推薦張纮為侍御史。
侍御史乃天子近臣,職責為接受諸曹奏事,舉劾非法,乃是大漢的中央官職編制。
先前有人非議張纮不可以為江東士人的代言人,張纮以江東之臣的說辭進行駁斥了這種說法。
如今曹操先以司空府辟纮為掾,再以天子詔令命張纮為侍御史,等于是剝奪了張纮江東之臣的身份,張纮的那套說辭自然也站不住腳了,
現在你不是江東之臣,就算再怎么表現文采,也無法為江東正名。
曹操此舉的目的除了以陽謀壓制孫策派張纮來許都的深意以外,還有一個目的,
張纮名聲在外,曹操對其加以恩厚,優文褒崇,許以清貴官位,是在千金買馬骨,以悅遠人。
是在告訴天下人,不管你原來跟隨誰,只要你有才,朝廷不但不以為意,還會大大重用。
甚至還有可能真把張纮收歸己用。
而任命張纮為中央官員這個陽謀當時就是荀彧向曹操提出來的。借朝廷大義行陽謀,堂堂正正以勢制之。
這算是荀彧對剛進入許都的張纮進行的一個試探,想看看這個被孫策寄予厚望的“江東二張”之一的張纮會如何應對。
陽謀的特點就是不難被看穿意圖,但是就算看穿意圖了,也無可奈何,事情只能順從施計人的意愿那般進行下去。
所以面對陽謀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應對,是后發制人,還是無可奈何?
張纮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接受任命,另一個是不從,接受任命就等于是荀彧的計謀成了,一舉三得。
若是不從的話,張纮能接受孫策的任命卻拒絕天子的委任,其中的意味就足以誅心了。
只要張纮這么做了,張纮的處境不說,孫策數年以來營造的尊奉王室的形象也會大大受損。
雖然拒絕天子任命卻效忠各地諸侯是如今很多人的做法,但是張纮現在不是在江東,要是在江東不想就不想,理由多的是。
例如因為距離遙遠沒收到詔命呀,或者是我想去但路途遙遠,山賊阻攔了道路我去不了等等。
但現在張纮就在許都,這就讓張纮很被動了,接受還是不接受,是他當下幾乎馬上要做出的選擇。
荀彧本來以為張纮會拒絕,但沒想到當黃門官向張纮宣達天子任命時,張纮毫不猶豫的接受了,臉上一點波瀾都沒。
荀彧在張纮接下任命后,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計謀已成,張纮為江東正名之舉已不可行。
但張纮接下來的一系列騷操作簡直刷新了荀彧對名士兩個字的認知三觀。
張纮在接受侍御史的任職之后,那他就是正式的漢朝中央官員,而不再是外臣,一些事做起來反而更加沒有顧及了。
張纮除了每日去官署之外,空閑的時間都在家中設宴,或者去朝中各大臣的府邸串門。
張纮名聲擺在那里,而且張纮和孔融是知己好友,孔融知道張纮來許都了,高興的不得了,經常結伴而行。
就這樣當世兩大名士一同邀請人飲宴,基本上許都的名流都會給面子,而兩大名士一起上門串門,這更是長臉的事,被串門的公卿也挺高興的。
就這樣,張纮在許都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不是請人就是被請。
而且在宴會上的不是公卿就是張纮的知舊,結果不知何時起,宴會上不再談論經義,而是品評起當世英雄來。
等方向變了之后,張纮就在這些宴會上陳述孫策材略絕異并且平定三郡的事跡,還說孫策忠敬款誠,心向王室。
說完孫策說孫堅,說當初孫堅討董時是如何的功勞卓著,如何的舍生忘死。
諸侯討董僅是十年以前的事,宴會上的不少公卿都親身經歷過,被張纮這么一說,都或多或少的回憶起來了。
諸侯討董時,誰勢力最大不好說,但功勞最大者非孫堅莫屬,討董中最積極的就是他了。
表現在眾人眼中的就是孫堅是個大忠臣,現在的司空曹操都要排第二。
連董卓自己都親口說過,“但殺二袁、劉表、孫堅,天下自服從孤耳。”
回憶被勾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而且張纮不是就在一次宴會上為孫堅孫策父子代言,而是連續幾次,這在許都引發了一股贊美孫堅孫策父子的熱潮。
幾日后,深感虧待忠臣的孔融坐不住了,他親自上書天子請求厚賞孫策,以慰忠臣之心。
在孔融上書后,帝黨紛紛跟進,當時董承等都還在,帝黨的人可不少。
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厚賞孫策可以激勵如今天下間還心存天子的人,也許還能交好孫策,將來引為外援,制衡曹操。
就這樣不過幾日,許都的許多官員都紛紛上書厚賞孫策,而這些上書,身為尚書令的荀彧是第一個收到的。
在了解了來龍去脈之后,荀彧當時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他知道禮樂崩壞,但竟然不知道如今所謂名士的下限已經這么低了。
雖然如今上書的基本都是帝黨,但荀彧知道真正的幕后推手是誰。
他現在才想明白,張纮當時審時度勢,知道他這個陽謀破解不容易。
所以他不如順水推舟,接下任命讓自己放松警惕,然后正好利用這個任命讓自己成為孫策在朝中的代言人,通過侍御史的身份為孫策謀取另外的好處。
好一個以退為進。
曹操知道這件事后,讓荀彧壓下這些上書,但隨后劉協竟也特地垂問起了這件事,知道壓不住的荀彧無奈之下只得將那些上書如數上奏。
在群情及天子意動之下,又加上那時孫策正好攻破了廬江劉勛,吸收了袁術遺留下來的軍事遺產,聲威更盛。
無奈之下,曹操也只得派使者封孫策為討逆將軍,吳侯。要知道朝廷之前僅僅封了孫策為騎都尉,讓孫策襲爵烏程侯而已。
孫策能一躍進入大漢的將軍俱樂部,成為名正言順的一方諸侯,張纮在其中功不可沒。
因為這件事,曹操開始對張纮重視起來。
曹操后來賞賜張纮金數百,美女若干,一座華美的府邸,并且這座府邸是與荀彧府邸相比鄰的,以此顯示對張纮的愛重,但張纮都一一婉拒了。
在那件事后,張纮整個人就變得很是低調,除了在朝會和官署時他會出現之外,平時就是個老宅男,讓曹操有一種有情無處使的感覺。
建安四年末,陳琳為袁紹寫就的一篇《為袁紹檄豫州文》傳到中原,震驚了整個許都。
曹操當時正苦于頭風,病發在床,因臥讀陳琳檄文,竟驚出一身冷汗,翕然而起,頭風頓愈。
陳琳之文采一時間為無數士人所敬仰。
但事后陳琳聽聞張纮在許都,以為張纮為曹操效力了,對左右驚道,“子綱在,曹公必有回檄。”
這件事傳到曹操耳中后,正為陳琳檄文所苦的他大喜,想讓張纮為其寫一封討袁檄文,張纮卻在以“才疏學淺,無從下筆”為由婉拒了曹操。
曹操無奈之下只得作罷。
張纮在許都將近一年,除了一開始經常宴飲之外,后面就在家中閉門不出。
直到建安五年四月孫策遇刺身亡的消息傳到許都,曹操知道張纮一直心向孫策,所以特地讓荀彧將孫策身死的消息告知張纮,想以此讓張纮死心,從而為其效忠。
并且曹操特地壓下孫翊請求朝廷讓他襲爵吳侯的請求,曹操甚至表露出要因喪伐伐吳。
在人人都認為江東即將大禍臨頭的關頭,一年來不輕易出門的,年近半百的張纮,他再一次主動的踏出了府門。
他再次上門拜訪各位朝廷公卿,聯絡在許都的故舊好友,終于在他的努力串連下,曹操召開了一次議會,議定是否要征討江東。
那次議會由曹操親自主持,其手下重臣都匯聚一堂。
建武將軍夏侯惇率先言道江東弊弱,又無賢才。今孫策已死,朝廷若出兵,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收回江東,力勸曹操征討江東。
夏侯惇此言一出頓時就取得了議會上大部分人的支持,這個時候中原對江東一地的輕視是由來已久的。
張纮聽后,不復溫和姿態,當堂駁斥夏侯惇所言:“賓禮名賢,而張昭為之雄;交御豪俊,而周瑜為之杰。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雅達而聰哲。
又程普、黃蓋、韓當等入為孫翊腹心,出作孫翊股肱,江東蓋多士矣,何談無賢才?”
見夏侯惇辯不過張纮,隨后袁渙、國淵、涼茂等支持征討江東的素有文名的司空府屬官一一出列與張纮論辯。
張纮或引經據典,或詳述江東險要地勢一一詰抗,諸屬吏紛紛不能對之。
張纮名士之風姿在這場議會上一覽無余。
在議會上,曹操看著那個思維敏捷,文學淵博,口若懸河的張纮,不自覺的摸了摸腦袋,他感覺頭風又有發作的傾向了,
這就是所謂的“才疏學淺”嗎?
荀彧、荀攸、賈詡、劉曄等四人不贊成征伐江東,所以全程不言,郭嘉壓根就沒來參加,而程昱遷為振威將軍正在守衛鄄城。
曹操手下那些有能力與張纮對論的謀臣,處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并沒有發言,就這樣張纮在議會中竟久久處于上風。
最后張纮對曹操勸諫道,“今袁逆大敵壓境,要是明公乘人之喪,既非古義,若其不克,成仇棄好,或許會促使江東聯袁,不如因而厚之。”
曹操本就對征討江東一事猶豫不決,他只是不想錯過孫策身亡這個難得的機會而已。
可是今日堂上張纮所言讓他進一步認識到了江東的底蘊,雖不如中原,卻也不是速亡之國。
而且他手下幾大謀臣的態度也表明了,現在的確不是分兵征討江東的時候。
因此他最后對張纮道,“善”。
一個善字表明了他最終的態度,征討江東之議就此作罷。
荀彧行走在幽深僻靜的巷子中,
初入許都,后發制人,為孫策正名。
危機時刻,不顧非議,打消曹公東征念頭,為孫翊平定江東內亂消除了最大的外患,
在千里之外,身在敵國之中,不顧自身榮辱安危,為江東的穩定默默的貢獻著自己的力量,
如此張公,如何不是大賢,自然也當的起他荀彧這番禮敬。
荀彧今夜會來拜訪張纮,除了敬佩張纮之才能之外,還因為荀彧覺得張纮與他是同一類人,
都是堅守初心者,
只不過一個是為了忠義,而一個是為了心中情誼。
曹操已經決定要放歸張纮回江東,荀彧怕有些話今夜不說,以后可能就沒機會了。
荀彧終于來到了張纮的府邸門口,他向府外的門房遞上自己的名貼。
門房本來還有些昏昏欲睡的,見到名貼上寫著漢侍中,尚書令穎川荀彧荀文若的字樣,瞬間驚醒。
他客氣的叫荀彧稍等一會,而后急忙入府內通報去了。
荀彧在張纮府邸門口整理了一下衣裝,而后就見張府的大門慢慢打開,一位身穿青衫,氣度非凡的老者慢慢出現在他眼前。
在大門完全展開的那一刻,門內的張纮率先對荀彧行了一禮,呼道,“令君。”
而荀彧終于見到了他想見的人,也躬身一禮,“子綱公。”
同時荀彧在心里悄悄補了一句,
幸會,吳侯孫翊的授業恩師!
門里門外,兩個當世大賢,注目而視對方,就像各自身處在兩個世界一般……
翌日,天子使者劉琬帶著敕封孫翊的詔令從許都南門而出,往廬江行去。與劉琬同行的還有剛被天子命為會稽東部都尉的張纮……
下一章就回歸孫翊的主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