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下瓊閨

第十七章 珍珠與魚眼睛

“可是司南伯爵趙家?”

葉氏頓住步子,目視著前方,冷聲道:“不錯。說起來,人家是公侯伯府,鐘鳴鼎食之家,我家的門第,原本高攀不上的。”

嘉月心頭沉墜墜,想到,這不正是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勢,有愚質者不可與利器?她輕吸一口氣,輕垂著眼簾說:“若他其身正,重品行,為民做些好事,未必沒有加官進爵之日,可官來不正,不過圖一僥幸,要圖僥幸,念頭先已不正,便去假威仗勢,反欺長輩,日后難免不虐民而飽己腹。”

葉氏驚訝的看了她一眼,又忿忿然嘆道:“妹妹說的正是,可笑那些個以讀書舉仕清高自許的人,成日里滿口的詩詞文章家國天下,還不如個閨中婦孺有眼界見識。”

嘉月輕聲提醒:“姐姐故事還未說完。”

她拿帕子拭干凈了眼淚,好容易緩過一口氣,恨聲道:“當日趙家上門說親時,爹娘也是極高興的,本以為日后將是富貴尊榮的安逸日子,誰知……誰知!”

嘉月不覺一愣,低頭默默,這各府內宅之事自然是不好隨意置喙的。

葉氏只猶自掛著凄涼涼的笑:“我雖是女子之身,萬事由人做主,但我也想夫妻琴瑟和睦,活得一世安心,然妹妹可知,男人的命運就是女人的命運!”

“后來事情膠著之際,竟診出堂姐得娠,她顧念著畢竟是正房夫妻又有了孩子,未曾狠下心來和離,大伯母去勸過幾回也不曾勸動,總以為為著孩子會改的。但我想,未曾和離又如何,這樣寡情薄幸的男子即便是陪著他再熬了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有好日子!”

嘉月暗嘆一聲,實覺胸口郁郁,為了這么一個涼薄的人,賠上一輩子,真的值得嗎?

葉氏眼中帶著嘲笑諷刺,半仰著頭,面容慘淡目光卻定定地注視著前方,她的側臉在陽光下映著不太真切。

“自那之后,我便暗自發誓,那些家境貧寒的書生舉子是一概不會去看的。沒想到如今入了貴家豪門,日子也這般煎熬!那趙庭平……是個附庸風雅、貪花好色之徒,我雖是正妻,但比不得那些個得了寵的姨娘妾室,想是跋扈輕狂慣了,竟明晃晃的欺負到我頭上來!”

她忽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只覺得那早已充滿全身的恨意又狂涌了上來,灼熱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憤恨和委屈,“——做人媳婦,可真不容易呀,一面得料理著家事,一面又對著婆婆妯娌小姑子,若夫君又是個喜歡眠花宿柳、招貓逗狗的……真是活受罪!”

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往嘉月身上軟綿綿的歪去,嘉月看她濡濕著眼睛痛苦的泣訴著,不禁心中陣陣牽動,夾雜著心酸。

常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葉氏看破了那些想攀高枝兒的寒門子,寧選了眼前連綿不絕的榮華富貴。竟沒料到,富貴豪奢之家的內宅陰私之事也甚多,做出寵妾滅妻的勾當來。

嘉月輕輕嘆息了一聲,原來嫁人是一等一的辛苦事,她竟有些懷念葉氏一派天真,開朗有趣的模樣。

她抬手替葉氏擦干了眼淚,柔聲道:“姐姐何苦要鉆那牛角尖?姐姐終歸是正室嫡妻,何必與那些小妾打了擂臺看,沒得鬧起來反惹婆母不悅,后宅不寧,可是大忌,如此便要好好斟酌了。自來娶妻娶賢,姐姐只消好好管家理事,孝順長輩,至于妾室那邊你莫要理睬她們,瞧著相安無事就好,當務之急,是好生保養著生下個嫡子,那就萬事不愁了。”

自來高門大戶家的女兒都是做不出爭寵邀媚,曲意逢迎的事來的,既不符合大家閨秀的規矩做派,又沒得失了大戶人家的臉面聲譽。所謂娶妻娶賢,娶妾娶色,妾室通房或可貌美浮浪、風姿裊裊的,但娶正房妻子必定是賢良端重,識大體,能相夫教子、妥善理家的。待葉氏有了身孕,這無論是對于家族還是渴望抱孫的長輩,都是一件極大的好事。

葉氏怔松地看著她,喃喃自語:“你這么一說,倒是也很有道理。”

她低頭仔細想了想,漸漸明了,她面色漸轉,去握嘉月的手,含淚道:“好妹妹,我便知你是個品性淳厚的,平日里與我相交的姐妹也不少,只有你肯與我說這般掏心窩子的話來!這些話在我心里藏了好久,你如此真心待我,我死也不會忘了你的好!”

嘉月微笑一笑:“姐姐言重了,姐姐以后定有享不盡的福氣。”

葉氏平復了情緒,雖然神色無力,但精神反而舒展了些。兩人又攜著手緩緩往前走,忽感一陣春風拂面,遠處桃枝綻開了花蕾,密密層層,瞧著一片灼灼粉色,嘉月轉頭對葉氏一笑,“風都暖和了,我們再往前去看看花兒罷。”

葉氏笑了,應聲道:“好。”

葉氏思及此面色轉黑,重重哼了一聲,陰沉了臉道:“他就是個黑了心的混賬,虧他讀了滿肚子圣賢書在里頭的!他貪戀權財,虛榮享樂,又露出貪花戀色的本性來,憐香惜玉的對象不知凡幾,常常有些外來的‘小貓小狗’被接進府里去憐惜,更要一氣收用了堂姐的幾個陪嫁丫鬟為通房妾室,堂姐不肯應允,那、那混賬竟大罵她是個不賢不孝的妒婦,更甚揚言要一紙休書將她趕出門去!幾番下來堂姐也漸漸對丈夫冷了心。”

“那后來呢?”嘉月緊趕著聲問。

葉氏眉間輕顰,臉上透著股疲憊憔悴,“怕說不好是無人肯信的。”

嘉月陪笑了兩聲,兩人并肩前行,一面走著,嘉月另尋了個話頭:“聽說姐姐已成親,妹妹未曾親自上門道賀,姐姐可勿要怪罪我!不知是哪戶人家有這麼好福氣?”

嘉月以須得走動走動克化食物為借口,叫跟著的丫鬟們遠遠地跟著。

雖說男低娶女高嫁,但趙家伯爵府的門楣比起葉大人正四品的官職也高出了不少,到底一個伯爵府的嫡次子配個四品官的女兒,也是綽綽有余了。

嘉月壓下心頭疑惑,扶了葉氏至亭子歇腳,葉氏坐定喘過幾口氣,恍惚著笑了笑,“我想起了一件往事,不知妹妹是否愿聽?”

兩人沿著抄手游廊過月洞門,一徑來至后園中,園中花草茂盛,嘉月攬著葉氏的手,因說道:“上次一面,我們姐妹也半年都沒得相見,好容易見你一回。你如今可好?”

嘉月轉頭看她,乍然之間很是驚異,但見葉氏面色很是傷感,心中觸動,“……姐姐請說。”

葉氏兀自發了會呆,才自言自語說道:“我家未入京前,有一堂姐前幾年下嫁給了窮書生,堂姐嫁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秀才,縱然是低嫁指望著好好過日子,可是那書生除了在家寫兩篇酸文,竟無半點立身之本,堂姐只好拿了陪嫁去典當度日,才得以生活無虞,帶去的嫁妝大半都被糟蹋了!”

她神色急劇一冷,目含恨色,咬牙切齒:“當初大伯父大伯母皆以為家境貧寒的男人定會品行端正,好學上進,才許了這門親事,誰知他在披金戴銀、榮華富貴的生活里起了異心!”

葉氏面色微變,帶著些許冷笑的意味:“趙家。”

嘉月一怔,這事兒聽著有點耳熟?

嘉月微顰了眉,凝眸于她:“姐姐何出此言?以姐姐的人品性情,何至于如此妄自菲薄?”

葉氏愣了愣,隨即悲從中來,面頰上一串串淚水便滾了下來,“大家都說我福氣好,一副生辰八字,偏生是我遇上了這么個天大的喜事,但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對我而言何嘗不是枷鎖!”

嘉月心頭悚然一驚,說不出話來。容府人口簡單,長輩又皆以詩書教導子嗣,婆媳和睦,姑嫂友愛,沒太多陰謀詭計,她亦未曾見識過這些內宅陰私之事。

葉氏續續道:“一日,他上門求大伯父替他謀一官職,大伯父就這么一個獨女,生怕女兒受苦,便出錢出力托人疏通關系替他謀了個八品閑職,誰知他順勢抖落起來,好大自喜,呼來喝去,連長輩也不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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