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崎嶇蜿蜒的草堆上,像是正有什么聲音窸窸窣窣,林茜檀清晰地看見,微弱的月光投射而下,她身邊的一個人手上那一柄刀鋒反照而出銀亮的光。
她也將警惕心提了起來。
草堆那頭不知是人還是其他活物的某種動靜動了有那么一會兒,也在靠得很近的時候,停下了動靜。像是也在觀望這邊。
通過他的動作反應,這邊的林茜檀等人基本上就能夠判斷他是一個人了。
既然是人……林茜檀下意識伸手,摸到了口袋里用來弄暈別人的強效蒙汗藥。
兩邊一番試探,那邊的人像是先一步耐不住這樣試探似的,率先發出了說話聲:“在那里的,是不是老林?”
老林,就是幾個護送林茜檀的漢子中其中的一個。那姓林的男人聽見聲音,咧嘴便笑了一下,這來的,是自己人。
一時氛圍便即刻一松,大家也都聽出來這來的是老張。可等草堆上老張剝開遮擋視線的草垛,困難地爬下來,在這邊的人卻都是又再度緊張起來。
林茜檀和其他人一樣,以為是王元昭臨時改變了計劃,追著他們過來。但過來的,卻只有老張一個。
男人們自己在那兒簡短溝通對話,林茜檀嗓子眼也提了起來,老張說,王元昭根本就沒有過來還不止,還自己一個,朝著另外一邊的路上去了。
“老李已經追過去了。”他們老大那一下下去,也真夠力氣的。他沒防備,當場就暈了個七葷八素,到這會兒肩膀上全是疼痛。也就是老李稍微躲了一下,又在被王元昭手刀打中瞬間咬了咬舌頭,不然他們這會兒大概還在昏睡著。
那姓張的人又說:“我跟老李一醒來,商量了一下,他去追人,我來找你們。”
于是這邊的人一下子就猶豫起來,要不要跟過去,看看情況。也不知道王元昭和老李兩個人能不能應付這些。倒不是他們貪生怕死,而是王元昭千叮嚀萬囑咐,他們的優先任務是將林茜檀給護送離開。
一向平靜而莊嚴的古寺山路上,這一天早上到了晨起的時辰,卻和平時都不太一樣。
原本清新而又帶著絲絲冷氣的空氣中,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石階上、坡路上,橫七豎八地躺著許許多多的尸身,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猩紅。他們大多穿著整齊劃一的服飾,看著便是一伙的人。
一堆人尸之中,還有一輛馬車停靠著,馬車普通平庸,但并沒有絲毫損壞。不過是由于驅使它的車夫已經被人一刀穿胸,低著頭坐著死在了駕駛座上,只留著一匹因為受到束縛而不能掙脫的馬匹在那兒喘著粗氣、蹬著前蹄。
普普通通的平頭馬車上,一個年約三十的婦人和一個大約十來歲的小姑娘,身穿尋常布衣,同樣身染鮮血,一個趴在車窗、另一個靠在女兒身上呈現一種保護的姿態,兩人一模一樣一動不動,一把尖刀甚至還將她們串在一起,死得凄慘。
這是一大早無辜路過,遭遇飛來橫禍的無辜路人。
本來為的趁著一大早沒人,求個闔家平安,姻緣順利,結果母女共赴黃泉,豈不諷刺。
正好下山的小沙彌害怕卻又忍不住從馬車尸身這兒走去附近一看,像是還能在一射之的地方,隱隱約約聽到一些打斗廝殺的聲響。
這白馬寺僧人戰戰兢兢地趴在草堆里,偷眼去看那邊,只看見那邊婆娑樹影后面正有二三十人正在圍攻兩人,打斗雙方,人數懸殊。
可那被圍攻的龍精虎猛,像是不知疲倦似的,沙彌不笨,聯系聯系一地死過去的尸身,也知道,必定是這兩人殺了那邊幾十條人命了。
小沙彌誦念起了“阿彌陀佛”來,認出了殺人如麻的,可不就是這兩三天寄在寺里居住的那一個將軍?!
人群之中,王元昭和中途趕到的老李正背靠背應付著陰槐等人的攻勢。畢竟打了半個晚上,王元昭倒是自以為還好,老李卻是已經明顯體力不支,也是因為他,才導致本來是以少打多游擊的他們,被追上圍了起來。
老李身上不多時就吃了好幾下,他惱怒自己真是歲數大了起來,體力比不上一二十歲的時候,本來是跑來幫人,結果倒是成了拖累的。
否則,憑著老大的厲害之處,若不是為了反過來救他,早就在憑著一己之力殺了對方六七十人之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
王元昭沒有怪罪老李。
倒不如說,他覺得,如果沒有李哥及時趕來,他也是撐不了太久的。
可事已至此,李哥不回來也回來了,他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帶著李哥殺出生天去。李哥還要去陳寡婦家提親呢。
念頭起,他又提起了刀,對準一個脖頸不慎湊到跟前的人利落砍了下去,一點猶豫也沒有。
頓時,又是一攤血噴濺起來,灑了后面跟進過來圍殺的人一臉……
陰槐很是惱火。
知道這姓王的難纏,沒想到竟然會難纏到這樣。一百個精心挑選的死士,如今折損過半,眼看著要殺的人身上早就掛了彩,卻還是活蹦亂跳的。反倒是他們這邊越殺,就越垂頭喪氣……
陰槐咬牙。
可他同樣也是不能夠停下的。不成功便成仁。
林子里,繼續著血光橫飛的大戲。
那李哥終究是體力撐不住了,過了一會兒就倒了下去,王元昭卻是連和他說一句告別之語的機會也沒有,就只能是提著他的刀,并不放棄著逃出去。
看著自己因為陷入包圍之中而連續吃了好幾刀子,他暗嘆倒霉,躲了幾十次也躲掉了……臉上不知道是誰噴上開的血流了下來,打濕了他的眼睛,差點都叫他看不清前面了。
他也只能是憑著直覺,揮舞武器,又砍翻了兩個人……
他是殺夠本了,可那邊剩下的二三十人,卻別提多郁悶。
王元昭也好,陰槐也好,都沒有注意,他們不知不覺已經廝殺著來到了一處懸崖邊上。
白馬寺所在的這座山坡,山高坡陡,一向因為這樣在京里有一些名氣。其中有一處山崖,尤其陡峭高聳,不過常人一般不會來到這里。
王元昭一時沒空去注意,陰槐卻是在人群之后悠哉發現了那邊懸空的峭壁,以及白馬寺特地掛起來在那兒的標語警示牌。
他計上心來,看了看人群,打了一個暗語手勢,那些死士心里明白,這個人,不好對付,既然打不死,那就讓他摔死。
陰槐記得,這白馬寺從下往上數,怎么也有千丈高。
他狡獪一笑,武藝高又怎么樣,往下一墜,不還是跌成個肉泥?
就只是替晏國公可惜了。這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馬上就沒了。他真是覺得對不起他呢。
不過反正晏國公能生,不還有王元暄這么一個蠢貨在?跟他一起吃了幾頓酒,就連家里的事也說了一些。王元昭給家里寄家書,王善雅自然也收到了兒子報平安。王元昭沒有防備王善雅的書房會被王元暄所進入。
他的行蹤,便是王元暄泄露給了陰槐的。
陰槐既然心里已經有了主意,他便也不拖拉。當即,二三十個死士就包圍運動起來,有意把人往懸崖邊帶。
王元昭也不傻。
他雖然眼里有些看不清周遭的情況,但耳朵卻總還是可以使用。
那懸崖邊的小石頭打下去全然沒有半點落地的聲響,讓他心里有點數,知道自己這是到了哪里。心想著可得設法跳出去,可不能待會兒一腳踩空,摔下去,死了都沒人知道。
兩邊也是各懷心思,各做各的打算。
但也許這一次,陰槐的運氣可能更好一些。
王元昭畢竟是耗費了一晚上的力氣,他自己清楚,就是自己體力再足,那也不是用不完的。
更別說,他運氣不太好,身上本來就沒好全的舊傷,被這一整晚的折騰弄得又復發了起來。他起初殺紅了眼睛,沒怎么注意。這會兒,他像是覺得自己有些頭腦昏重,眼皮也酸得很。竟像是哪兒發了炎癥。
嘆氣。
難不成當真要死在這里了。
他還是個黃花大閨男呢。
心里想著這些,他手上越發努力不叫動作停了,可大家都是用武的人,他動作遲鈍下來,總有人看得出來。
也不知道是誰吼了一聲:“奶奶的熊,這廝也有沒力氣的時候,都給老子上,趁機弄死他,將他尸首剁了喂狗!”
陰槐也興奮了起來。
能殺就殺,不能殺就把他推下去!
王元昭冷笑,一邊打一邊故意道:“瞧你們這慫樣,一百個打一個還打成這樣,合著這么打打贏了還挺得意?勸你們,要是能活著回去,自己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別在那兒丟人現眼了!”
那剛剛被激發起一些士氣的死士們,有不少都被說得露出羞愧之色。
也是這時,陰槐自己親自跳了起來,想說趁王元昭不備,賭一把,想將他一腳踹飛下去,省得讓他再廢話蠱惑人心。他這么想著,也確實這么做了。王元昭說完話,一個咳嗽,正吐出血來,正好聽見破空而來的一記腳力,一時不好躲開。
陰槐也以為自己就要踢中,王元昭也以為自己撐不住的時候,林子邊上撲騰著忽然躥了出來十二三個人,那些人,全都穿著和王元昭一樣的兵服,卻和陰槐這邊的人是大不相同。
北邊大軍特有的制服顯眼,那是順著蹤跡找了過來的老張他們。
但陰槐的腳已經踩到王元昭的胸口上了。
林茜檀遠遠看到的,就是那樣的一幕。
王元卻偏偏昭勉強站穩,還用刀氣把陰槐給打了出去,他也聽到老張等人的聲音了,心里復雜。
這幫老小兄弟里也就老張和老李能耐大些,其他的人,恐怕可能不是眼前這二三十人的對手。他偏偏在這種時候成了彎過了拐點的強弩,身上的力氣就跟那漏了洞的水袋似的,一下子沒了。
他正在那兒想著,兩幫人已經打到了一起。王元昭嘆氣,不管怎么說,他們,也還是給他爭取了的機會了。他只求,待會兒自己別拖累這群特意回來搭救自己的人。
從小滿山跑的少年,再一次提起了力氣,心中急切,他們來了這邊,那么林茜檀呢,她是不是也跟著過來了?還是說,已經被送去了安全的地方待著?
王元昭這邊的人為了將人從包圍圈里拉出來,鉚足了勁,可對于忙活了一晚上的陰槐來說,卻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的。他爹可是給他下了死命令的,他做不成這事,回去就得被他爹扒皮抽筋!
于是正在兩面的人混在一處,他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能叫這幫人把人帶走……
天上不知什么時候降下了雪花來了。
王元昭能夠感覺到,不斷有什么冰冰涼涼的東西飛落下來,掉在自己的頭上,他也能感覺到,像是又有什么人朝著自己猛沖了過來。
他睜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昏重得眼睛,勉強一看,老張他們撕開了包圍圈,要過來搭救自己。另外一邊,也有個人,提著刀,飛了過來。
陰槐最后還是成功將他猛沖了一下,叫他退到了懸崖邊上,王元昭又自己失力,一腳踩空。陰槐還想再補一刀,他卻也反應迅速,反手就是一刀回敬,伴隨著陰槐凄厲的尖叫,一只手臂騰空而起,脫離了陰槐的身體。
王元昭的身體則是在往下墜。
在那一瞬之間他所想到的,就是自己居然聞見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這香味的主人,留了一塊肚兜在他身上,也不知道自己的血,有沒有弄臟了它。
雪大了。
王元昭意識慢慢散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等到他再恢復一絲意識,恍然之間像是感覺到有什么人正在自己身上用力。
他于是下意識發出了一聲輕得像蚊子吶吶的聲響,卻還是叫他身旁的人聽見了他的動靜。
誰會知道,這白馬寺高得看不見底的山崖下面,會是一處深不見底的水潭。
只是因為終年迷霧籠罩,從上頭看去,就像深淵,卻沒有誰敢于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的。
林茜檀抬頭看向根本看不見頭頂的上頭,再看看被她拖上了水潭,正被擱在一處平地上昏迷的王元昭。
回想到自己在關鍵的時候沖出來替王元昭擋了一刀,又跟著他一起被收力不及的陰槐給打下了山崖。要不是有這么一個大水潭擋了一下,她今天真的要和王元昭一起,成了這高崖之下的一攤肉泥了。
林茜檀收拾思緒,繼續給王元昭擦拭身體,王元昭一身的血水,整個人都像是泡在了紅色里似的,也不知道究竟殺了多少人。眼下條件不足,可至少她也叫他盡量舒坦一些。
林茜檀再一次摸了摸他的額頭,眉頭也皺緊了,這個人,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發了高熱?!
她就是個半吊子的郎中,雖然懂得基本的望聞問切之術,也隨身攜帶了應急醫用的銀針,但她對自己的醫術實在沒有多少信心。
而眼前的人,除了發燒,也還有別的癥結。
再加上像是受毒素影響,化膿流著青黑汁液的傷口……
她兜里僅存的救命藥丸、外傷藥膏,雖然的確有奇效,但也只是管一時的用,若是沒人救援,他就是醒來,也不過是和自己一樣,落得一個活活餓死在這地下的結局罷了。
這山谷之下,最多就是長了幾根野草,也不知道水里頭有沒有活魚!
不過當務之急,卻還是要先給王元昭收拾干凈。他傷重昏迷,嘴里全是胡話,林茜檀有些聽不清楚他說什么,正在試圖扒拉他的衣裳。
忽的,正當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王元昭上身給徹底弄干凈,正拿著衣裳擱到一邊準備稍后清洗,衣裳里面卻是掉落出來一件什么,林茜檀看了,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這人,死到臨頭竟然還將她那件抱腹折疊得整整齊齊地擱在自己的口袋里,用油紙給包好了。
林茜檀一時也沒工夫管這。她撿了起來,又扔了和衣裳一起在那,又走了回去,費了老大的勁,勉強把一身血污的人給摸干凈了,然后又給他和自己都粗略地上了藥,算是應急處理了傷口。
還好,這水潭邊上還有可以容納人待著的遮蔽處。
橫向延伸而出的石臂,算是一個屋頂,將兩人擋在下面,從山崖上面斷斷續續飄落下來的雪花,一點一點落在本來就已經結冰結了一半的水面上,林茜檀沒有耽擱,一給王元昭弄干凈、涂了傷藥,就跑了去用那冰水艱難地搓洗衣裳。
她自己,也是一身冰水。
這天寒地凍,又總要生火取暖,林茜檀凍得唇皮也發白,卻不得不支撐著意志過去,將能撿來的枯枝落葉都給撿來,試著用被水濕透了一半的打火石,來點燃它們!
這兒已經有一個一時半刻不醒來的傷患了,她不能再倒下,她要是再倒下,兩個人可真是算完了。到時候就是有人下來救援,那也是回天乏術的。
更何況,林茜檀自己也愿意這么做。
都說一個人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做出來的反應總是最真實的,陰槐的暗算,讓她下意識從蹲著的草堆里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而王元昭,當時整個人都迷蒙了,卻還是在兩人摔下來的這過程里,憑著身體的本能將她扭到了上面,然后叫自己的腦袋朝下,盡可能護住她。
人非草木。
林茜檀想到這些,心里便也有了更強烈的求生意志。這個人,自己對他,也許當真是有一絲一毫的喜歡的吧。她心里有一股溫柔,從來不屑給這千石村里出來的小流氓,這會兒,有多少便給多少,再沒吝嗇。
不過,就算是這樣,那也不能說明什么了。他們兩個人,一個有未婚夫婿,一個有未婚妻子,都是有主的。
林茜檀心里有些低落。
她一邊想著這些,來轉移自己的注意,一邊又勉強用打火石生了火,雖說有了火,但這火恐怕也燒不了多久。
林茜檀還是要起來,繼續去撿一些柴火。
王元昭做了一個老長老長的夢。
夢里林茜檀死了,他抱著她的尸身,哭成了淚人。
夢境那般真實,真實到他覺得,那就是現實。
夢里的那個他,也不知是聽誰說了一句,可以請天師招魂,逆轉陰陽……
夢里的場景搖搖晃晃閃爍,他時而到了這兒,時而到了那兒。可一幕幕的就是迷霧重重的,讓他看不真切。
他感覺得到,夢外又像是有什么人,一直在他身上拉扯他,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他想好好睡一覺,卻又舍不得就一直這么睡下去了。
王元昭燒得有些厲害。
林茜檀只能時不時替他用自己的脖圍弄了水,弄來降溫。
他夢中囈語,林茜檀起初聽不見,后來他說得多了,林茜檀能夠聽得出來,王元昭似乎是在呼喚著她的名字。
林茜檀自己也弄不清,自己臉上微燙,究竟是被冷風吹的,還是因為跟前昏睡的人了。
也許是命不該絕,水潭底下當真有些活物,林茜檀試著攀爬上去,將懸崖壁面上的木枝掰了下來,用來取暖。
更是因為這樣,陰差陽錯地在石頭縫里,發現了兩三種能夠用來解毒的草藥。
王元昭于是便覺得,自己的喉嚨里,時不時就有什么冰冰涼涼的東西貫穿了進去。
轉眼之間,林茜檀也不知道在山崖底下待了有多久。上頭因為白霧,遮天蔽日的,林茜檀忙著忙著,竟然也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底下待了有幾天了……
她并不清楚上面的人現在是個什么情況,那些跟著二狗子一起回來的那些人,現在怎么樣?有沒有危險?她將自己身上配好的小道具都給分了出去,那些人會不會用?
她當然無法知道,在遮天蔽日的安靜里,懸崖上面的人,是炸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