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更深露重。
章大人捋著花白的胡子,在燈下端詳白日里周柳二人的供詞,時而濃眉緊皺皺,時而眉開眼笑,時而喃喃自語。
“這二人倒也是重情重義之人,皆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若不是本官明察秋毫,可就要被他們蒙混過去了......”
“只是,那柳翠對刺繡在何處只字不提,白日公堂之上,人多口雜,不好明問,少不得——”
“嗖嗖!!!”
一道黑影從窗外掠過,燈下的章大人疑惑地放下案宗抬頭看去,并無異常,遂自言自語道:
“想是本府老眼昏花,草木皆兵了!哎,人到七十古來稀,老夫也該辭官回鄉,養老去也。”
他拿起桌邊的一封奏折,心想等找回布防圖,這樁命案一結束,便請辭。
忽然,寂靜的開封府西側角落傳來疾步聲和叫喊聲,章大人疑惑地看向門外,問門口的守衛:“外頭何事喧嘩?”
“回大人,好像是停尸房那邊出事了。”
“出事了?”
章大人忙放下奏折,招呼侍衛一起往停尸房趕,迎面遇上匆匆追來的程道以及一眾衙役。
見到章大人,程道跪地請罪道:“屬下戒備不力,武千行的尸體被人盜走了,請大人責罰。”
“你,你你,你你你......”
章大人氣得指著程道的手都在顫抖,祥和的臉上,花白的胡子更是在夜風里一顫一顫。
這下,他是真恨不得一頭撅過去了!
“大人,保重身體啊!”
公孫師爺不知何事來到章大人身后,拿著一件厚披風,給章大人披上,沉著分析道:
“大人,這無頭尸死了這么多天,一直沒人來認尸。可今日顧三郎確認了他的乃是幾年前死去的武千行,夜間就有人來盜走尸體,學生斷定,盜尸人恐怕與武千行的女兒脫不了干系。”
程道:“師爺是說芙蓉門?”
“哼!好一個芙蓉門!”
“大人,若是別的人盜走尸體倒還好,若是芙蓉門,事情可就難辦了。”
程道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表情凝重。
芙蓉門前身是鎮遠鏢局。
鏢局不但賴于江湖上有強盜才能生存,而且同江湖上關系密切。
一些受官府注意的江湖游俠,進城后若住在鏢局,官府是不能緝拿的。
一來因為鏢局勢力大,二來鏢局往往都有靠山。
本來武千行在時,鎮遠鏢局與官府還是和平友好相處的,比如武千行就和當時的大理寺丞杜渥關系匪淺。
但自從武千行死后,鎮遠鏢局逐漸走偏,多了江湖氣,與官府關系再也不像當初那樣和諧。
武紅燭一介女流,憑一己之力將原來的鎮遠鏢局變成如今的芙蓉門,其威名比之鎮遠鏢局時更甚。
加之去歲蝗災嚴重,百姓流離失所,芙蓉門出面救濟收養了不少流民,因此百姓雖從未見過傳說中神秘莫測的芙蓉門門主,卻對芙蓉門頗感恩戴德。
“大人,那武紅燭知曉自己親生父親慘死樊樓,會派人來盜走尸體也是人之常情。屬下擔心的是,芙蓉門行事全憑心意,料想,武紅燭知道武千行的死因,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死因,死因......”
章大人回神,反應過來后,氣急敗壞地一甩衣袖,看著還跪在地上的程道,氣得發抖。
武千行不就是被死牢里的那個遼國女子殺死的嗎!
程道的這意思是說,武紅燭竟可能會潛入大牢殺了兇手報仇咯?
她怎敢囂張至此!
不僅潛入他開封府盜走武千行,還欲殺了他的人犯?!
“你還跪著干什么,快起來,加派人手,保護人犯吶!”
程道用力行禮:“遵命!”
這一夜,注定不平靜。
白日里鱗次櫛比的街道此刻冷冷清清,影影綽綽的房屋在夜色中勾勒出好看的剪影。
杜青衫蟄伏在不遠處一家酒樓的房頂上,看到從開封府方向飛來的一個黑影,他不動聲色地放輕了呼吸,不遠不近地跟在黑影身后。
白日里他放出消息,說樊樓前幾日的無頭尸體乃是多年前就已死去的鎮遠鏢局總鏢頭武千行。
正如他所預料,武紅燭果然派人前來盜尸了。
她是那樣自負而驕傲的人,乍然知道她的父親當年詐死并騙了她那么多年,如今又再一次聽到父親死去的消息,怎么可能忍得住不采取行動。
杜青衫跟在黑影身后,黑影畢竟扛著一具尸體,縱然輕功卓絕,但哪里是杜青衫的對手,杜青衫跟蹤得悠然而輕松。
不知不覺,竟出了外城,來到郊外,竄入一片蔥蔥郁郁的樹林。
大宋開國之初,太祖皇帝為了扭轉失去燕云后無險可守的被動地位,將天下精兵聚集京師,既能以兵代險,又能抑制地方節度使勢力。
同時還下令在汴京周圍廣植樹木,希望密集的森林能應對契丹鐵騎由燕云十六州疾馳而至的威脅。
這想法雖然天真而一廂情愿,可多年過去,這片樹林長成,遍地綠蔭給人以愉悅享受。
每逢春日,許多城內百姓便會呼朋喚友,來樹下羅列杯盤,享受春光。
樹林深處有一件簡陋的茅屋,黑影回頭向四周看了看,見沒有人,便叩了三下茅屋的木門。
木門打開,黑影竄了進去。
屋內點著一盞燈,一個紅衣女子默然站在窗前,角落里,捆著一個小少年,少年睜著明亮的眼眸,半笑半譏地看著紅衣女子的背影。
“門主,屬下幸不辱命。”
他將背上的尸體放下,對屋中那紅衣單薄的女子道。
角落里的少年動了動眸子,看向那尸體。
武紅燭轉過身,上挑的鳳眸染了深紅。
她一步一步來到尸體身邊,緩緩蹲下身,修長如玉的手顫抖著伸向從杜杞哪里奪來的人頭,慢慢放置到尸體脖頸上。
尸體已經存放多日,好在如今正是寒冬,尸體看起來保存得極好。
保存得極好,只是表面現象。
事實上因顧易要黃泥塑骨的緣故,將尸體翻來覆去不知開了多少刀,只是最后又都一一縫合好了罷了。
武紅燭心底最后一絲僥幸斷了。
“爹......”
“門主——”
喬策心疼地看著蹲在地上的女子,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她從來都是似笑非笑、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自信模樣,何曾露出眼下這樣悲痛而失神的樣子。
兩行眼淚從武紅燭腮邊落下,過了許久,她僵硬地勾唇笑起來,伸手擦去頰邊淚水,緩緩看向角落里努力縮小存在感的杜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