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劉伯升戰敗次日。
來歙沒能按照原計劃,穿插敵后,大迂回打到櫟陽去。
他們在五床山一戰打著屯騎營旗號擊敗越騎營,已是了不得的奇跡,自身傷亡亦不小,從甘泉山渡過涇水時馬匹又棄了,靠著步行往東走了百多里,干糧已盡,只能靠打劫里閭解決食物。
但來歙的抄糧計劃很不順利,這一帶屬于“列尉郡”范圍,魏王的故鄉,從鄉里小豪到平民百姓,對第五倫認同度頗高,豪右以塢堡自守,而那些裹著白幘巾,在黃土高坡上刨食的百姓則不懷好意地看著過境的舂陵兵,他們的斥候經常會一去不返,被當地人打了埋伏。
“這北方的山怎是這模樣。”
離開了平原,進入溝壑縱橫的土塬后,來自南國的舂陵兵們很不習慣,這里空氣如此寒冷干燥,放目望去盡是黃土,森林和草皮只占了小部分,想打個獵改善伙食都不容易。
根據他們那不靠譜的地圖,此處應該是位于列尉郡北部的”祋祤縣“(陜西耀縣),往南距離櫟陽還有百余里。
第五倫的留守人員已經從最初的慌亂里緩過神來,前線與劉伯升對峙,后方主要由任光、第八矯等管事,王祖父第五霸則荷甲坐鎮于櫟陽,任光迅速將消息通知各縣,除了守衛倉城外,還在鄭國渠、白渠構建了兩道防線。
“沖風之衰,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
來歙看著疲憊不堪的士卒們,斥候傳回的消息顯示,第五倫堅壁清野,各縣防備甚嚴,他們沒有馬匹的情況下,很難再往前推進了。
按照計劃,東西兩路偏師將在此匯合,一同南擊櫟陽,但他們已經在這等了兩天,鄧晨、王常的軍隊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若能會師合力,便是對第五倫背后致命一擊,但若是只有我……”
那就是孤軍深入,遲早就被包圍聚殲!
“不能再等了!”
來歙敏感地感覺到了危險在步步逼近,越發不安。按照與劉伯升的約定,若是東方未明,那這次的進攻就得取消,他們要及時撤回去。
但越騎營雖然失了主官,仍有百多斥候一直遠遠吊在后頭盯著,己方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皮底下,原路返回定遭伏擊。
“都起來,要走了!”
來歙最終做出了決斷,招呼所剩一千多人的舂陵兵在黃土塬的溝壑里集結,卻不帶他們往南,而是相反,往西北邊走!
“來將軍,吾等去何處?”
來歙的思路天馬行空:“西漢隗氏必趁伯升與第五倫交戰時略取北地郡,吾等且去助其一臂之力,在那過個冬,來年開春,再借道回渭南!”
“惜哉,魏王果然還是要敗了。”
前日,當潼塬戰況還未傳到櫟陽,又聽聞有綠林漢兵殺到了后方時,在櫟陽宮里搬書的班彪如此暗暗感慨。
“新失其政,赤眉、綠林首難,豪桀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然第五倫身為新吏,乘勢拔起魏地,于京畿反戈一擊,一旬之內,長安異主,王莽出奔,雖是以臣伐君,但確有誅暴之功。”
“然而第五倫自矜功伐,貪圖諸侯之位,寧奮其私智而不應大勢,自尊為王,欲以力征經營天下。如今以其四分五裂之地,以御柱天大將軍堂堂之鋒,至使廟策窮盡,綠林長驅直入,這魏國土崩瓦解旦夕之間矣。”
宮里竊竊私語的臣子,在班彪眼中是在各謀出路;王祖父第五霸親巡城郭,是敵人兵臨城下的前兆;那些被征召去鄭國渠、白渠兩道防線執勤的工匠、官奴婢,在班彪看來,跟紂王授兵于刑徒,欲使之抵抗周武一樣,怎可能贏?
每一個跡象,都讓班彪篤定自己的認識是對的:“漢命已還,天數有違,魏王江山難恃啊。”
于是他開始為這櫟陽宮里的書而惋惜,搬了那么遠已有遺失,這要再換一位主人,還不知會遭遇何種災禍。
“看來我還是要找機會去渭水邊,勸魏王順應大勢,倒戈卸甲,也好保全百姓,保全書籍……”
然而就在他遐想之際,城外還真有一支五千多人的軍隊“兵臨城下”!
但不是劉伯升的漢軍,而是耿弇奉詔將兵北上,要去追趕來歙!他昨日從渭水邊出發,急行軍一晝夜抵達櫟陽,看到此處無事才松了口氣。
耿弇也不進城,讓士卒抓緊時間休憩,只讓人入櫟陽通報戰況。
“劉伯升已死,綠林賊寇潰敗,魏王大獲全勝!”
整個櫟陽歡聲如雷,連在櫟陽宮里魂不守舍,憂心前線的王隆都熱淚盈眶,加入了慶祝。
唯獨班彪呆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張,半響說不出話來,這不應該啊!為何如此之速?
這件事對他的三觀產生了巨大的沖擊,而作為一個飽讀圣賢書,已經形成了自己一套思維和看待世界方式的人,班彪第一反應是:假新聞!
“王莽敗亡前,也曾令東方檻車傳送數人,言‘劉伯升等皆行大戮’,士民知其詐也。”
班彪恢復了那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睿智,暗暗搖頭:“這是第五倫安定人心的伎倆,學什么不好,竟學王莽?騙得了一時,騙得了一世么?”
“真是自欺欺人!”
班彪死活不相信第五倫這么快就擊敗劉伯升,同在櫟陽,另一個人卻是長長松了口氣。
自從十多天前,陰麗華和陰識翻臉,甚至剛烈到鉸了頭發斷絕與劉秀的婚事,魏王對她的控制就松弛了許多,甚至派人給陰麗華和陰興姊弟在萬年陵邑里安排了一間院子居住。
陰麗華仍時常往萬年宮里跑,給被軟禁的王嬿帶去外面的新鮮消息,她自己又主動請求任光,托了他的關系,表示自己承了魏王大恩,如今魏軍與綠林交戰,她也想要出點力,愿加入為魏王繡旗幟的織女當中。
魏國肇造,旗幟是很缺的,如今只能滿足前線所用,各縣竟都插不滿,而這每一面都得靠人工來縫,自然也快不起來。
陰麗華在家中時雖然是淑女,但女工亦是學過的,且能繡得頗為精致,任光拗不過她三番兩次懇求,而第五倫也沒說不,便答應了,甚至還給她一份報酬——每個月五石糧,兩匹布。
但對姐姐邁出這一步,她那十五歲的弟弟陰興感到不解:“阿姊,吾等縱然不能歸去南陽,魏王也敬之為賓,衣食無憂,何必做這些事?”
“衣食無憂?”
陰麗華看向同母弟:“君陵,如今我做的事,與昔時在掖庭沒日沒夜捶打臟衣裳,哪件更容易?”
“你覺得是拿針線自力更生體面,還是在宮里給太后端虎子站著不動體面?”
陰興愕然,陰麗華讓他學會擺正自己的位置,他們是俘虜,連人質都算不上,別拿自己的當淑女、君子!把魏王賜予的衣食當成理所應當。
她雖沒太怪劉秀,但這件事證明,男人是靠不住,還得靠自己啊。
做淑女時,女工是閑情逸致。而現在,這是她自給自足的本領,越發認真,陰麗華聽說,魏王是討厭閑人的。
今日陰麗華正繡著手中旗幟時,陰興匆匆來報,頗為驚駭,將劉伯升戰死,第五倫大勝的消息告知了她。
“你哭什么?不許哭!”
陰麗華愣了片刻后,放下針,將弟弟臉上淚痕用袖子抹去,這孩子,和陰識一樣,也很崇拜劉伯升。想當年劉伯升去新野陰氏替其弟提親時,陰興也跟在后面跑,劉伯升還送了他一柄小劍。
陰興不止為劉伯升感到惋惜,也擔心異母兄陰識,他身在綠林軍中,如今是生是死?還有,隨著劉伯升戰死,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再也回不了南陽了?
“回不去了,這就是吾等的新家,而你,則是陰氏延續下去的希望。”
陰麗華也不比他大幾歲,經歷波折后,此刻卻成熟得好似一位老母親,又暗自慶幸。
“那一日,我算是做對了。”
就像陰麗華半真半假,故作剛烈剪斷的頭發一樣,從今日起,她們與舂陵劉氏的舊關系,都得徹底扔掉,忘掉!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現在應該做什么。
陰麗華放下手里的活,從這簡樸的新家中,找出了兩件新衣,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是陰興的,她只笑盈盈地在弟弟身上比劃:
“今日出門,你要穿新衣,見了人時,臉上也得露出喜色,同全櫟陽的人一起為魏王賀萬歲,記住了么?”
而與此同時,在尸骸尚未掩埋完畢的渭水戰場,奉命清掃渭南,收編降兵的鄧曄,又一次來到第五倫面前,還讓人扛來了劉伯升營帳內的文書一筐。
“就這些?”
第五倫讓朱弟等人搜檢了一番,沒有找到太有用的東西,聽說劉伯升出戰前曾寫了一封信交給族人劉終,但那劉終如今已向南遁逃,越過長安,帶著數千人徑直往秦嶺方向而去。
最新消息,景丹、第七彪正從東包抄到藍田,截斷其回南陽的路,劉伯升的殘部大概是想逃亡漢中吧。
第五倫現在對漢中暫時沒圖謀,相比于匆匆擴充版圖,他還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做!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先打掃干凈這渭北堂屋,再開門出院罷!”
于是第五倫讓人將這些文書帶入細柳營中,他點了從景丹處跑來報信的張魚去做。黑活臟活,除了第七彪、黃長,現在小張魚也能干了。
張魚不負厚望,按照第五倫的叮囑,到了晚上時,本是薄薄一小扎的簡牘里,就無中生有,加塞進了厚厚一大束帛信!
“大王,檢出書信一束,皆五陵豪強樊氏等,與劉伯升的暗通之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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