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第五倫在長平館大宴賓客,好吃好喝之際,劉秀卻饑寒交迫,困頓于泗水之濱。
深秋的雨水下個不停,他們在一座被劫掠一空的里閭躲藏——不知道是赤眉、梁王還是新朝官軍所為,反正已被拋棄逾月。
劉秀皺眉地看著外面的雨,沒了在芒碭山旁高呼“起龍”的豪情,和幾天前的意氣風發不同,現在劉秀才知道,起而騰飛的蛟龍哪是那么好做的,更多的人在亂世里,不過是被滑坡泥石流壓在底下的死蛇。
鄧禹指出的大方向沒錯,現在徐州、揚州是各方勢力最為薄弱的地區,他們想要建功立業,也只剩下這兒了。
但劉秀選擇彭城,卻是讓他們吃了大虧。
彭城就是后世徐州,如今徐州的首府也是彭城。他們抵達此處時,借著劉秀所偽造的“徐州牧”之印,以更始皇帝使者的身份你,倒是騙得當地新朝殘余官吏俯首帖耳。楚王后代也熱情招待了他們,可前腳才吐槽完赤眉過境的慘痛,后腳赤眉別部就殺到了!
赤眉雖然將主力挪到了西邊的淮陽陳地,但因人數太多,也有一支回彭城來就食過冬,劉秀的招撫也沒有任何作用。赤眉巨人逢安十分干脆利落,徐州牧秀?沒聽說過,招安?赤眉比綠林起兵還早,憑什么服你?二話不說幾萬赤眉殺來。
劉秀縱是嘴炮了得,奈何對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啊,只能倉皇而走。
逃跑的過程中,不少人還失散了,尤其是他最中意的鄧禹,和南陽老鄉陳俊一起不知所蹤,劉秀遣了傅俊去找,卻遲遲未歸。
眼看天都快黑了,里閭外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直靠在屋墻上似是假寐的銚(藥)期才猛地站起身來,抄起手邊長戟就往外走!
“是仲華他們回來了!”朱祐的聲音響起,劉秀連忙迎出去,見到了被淋成落湯雞的鄧禹,他神色頹唐,微微低著頭,而護送他回來的傅俊更紅著眼睛,札甲上還戳著一根箭。
劉秀連忙看了看傅俊的傷勢,又將自己的蓑衣往鄧禹身上一披,拉他去屋檐下,但鄧禹卻不走,只朝劉秀一拜:“明公,若非子昭,我幾不能生見明公啊……”
看了一圈,卻沒有陳俊陳子昭的影子,劉秀頓覺不妙,鄧禹已痛哭不已,還是傅俊說出了緣由。
“赤眉緊追不舍,他為了給吾等斷后,與數人力敵百人,死得壯烈!”
或許是因為名一樣,性格也似,傅俊素來與陳俊相善,親眼目睹陳俊亡于亂刃之下,最難過的非他莫屬,只抬著頭,任雨水打在臉上。
而劉秀已經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不定,只喃喃道:
“去歲舂陵起兵,我逃出宛城,子昭作為新莽官吏,在后追捕,卻為義而寬赦不殺。”
“后來子昭歸附了我,一年以來,都相伴在我身邊。”
“昆陽之戰里,我一馬當先,子昭的戰馬失蹄,他遂棄了馬匹緊隨我后,手接短兵,所向必破,追奔王邑二十余里,斬其偏將軍而還。我當時就感嘆說,戰將盡如是,豈有憂哉!”
“卻不曾想,功業未建,子昭竟折于此!”
“惜哉子昭,痛載子昭!”
劉秀捶胸頓足,泥水濺了一身,他是真的難受,這是第一個犧牲的將校。
在場的人多是一起打過昆陽的袍澤,亦或是潁宛老鄉,已經培養出了感情,皆悲痛不已,沒完沒了的雨水,就像是他們的淚。
這真是自小長安之后,劉秀遭遇的最大挫敗。
身材高大的銚期怒火中燒:“殺回彭城,為子昭報仇!”
“怎么報?”馮異還算冷靜,阻止了猛將們的沖動。
“赤眉逢安部也有數萬之眾,占據彭城、下邳就食,連梁王和董憲都不去掠其鋒芒,卻叫吾等不幸遇上了……”
而他們只剩下百來了,入彭城以定徐州的計劃泡湯,接下來該如何是好?連馮異都有些迷糊,只看向鄧禹,但鄧禹還沉浸在死里逃生的驚嚇中,久久沒有言語。
一時間眾人緘默了,就差有人說“散伙”。
“先吃飯罷。”
劉秀卻只如是說,這句話讓沉浸在悲痛中的眾人動了起來,臧宮默默抱來柴草,朱祐在灶中點火,鄧禹、傅俊對著灶門解衣烤火,而王霸則去外面轉悠了一大圈,弄來了撂荒田里的一些豆子,在那低頭剝著,祭遵挖了菟肩這種野菜,一言不發地切碎了,因為有些失神,差點切到了自己的手。
劉秀按住了他的手,接過了刀:“今雖無肉,我卻不欲效晉文公,食介子推之肉啊。”
最后由善庖廚抵達馮異將它們混在一起,親自下廚,熬了一釜豆粥,劉秀親自給眾人分了,將這綠油油聞著味道就不好的食物放到眾人碗里,連外頭屋檐下竊竊私語,對未來十分絕望的士卒、賓客也不例外。
他最后只留了一碗,擺在平素本該是陳俊所坐的位置,朝哪兒拜了三次。
“諸君,干了這碗粥!”
劉秀轉過身,舉起碗:“好好睡一覺,吾等明日便離開此處,去募兵秣馬,來日為子昭復仇!”
次日一早,雨過天晴,劉秀分明在冷榻上一宿沒睡好,卻尤自伸著懶腰,裝作精神十足的樣子,對早早起來準備朝食的馮異道:
“昨得公孫豆粥,饑寒俱解!”
主公如此,確實穩住了人心,但也有些穩不住的人,朱祐就黑著臉來稟報,說王霸和他帶來的十多個賓客,統統不見了!
“我就知道此人靠不住。”
傅俊很是氣憤:“王霸天天念叨他在家中的老父,定是見吾等受挫,帶賓客一起跑了!”
而他傅俊不同,當初追隨劉秀時,家里遭到了牽連,被新軍舉族滅了!如今是無牽無掛,最為孤勇,光腳的見不得人穿鞋。
“元伯不是這樣的人,昆陽之戰,他也在我身邊力戰。“劉秀卻不似他老祖宗劉邦,聽說”蕭何也跑了“時的勃然大怒,而是冷靜地坐下,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果然,才過了半個時辰,王霸就渾身沾滿泥土、草葉回來了,二話不說拜在劉秀面前,慚愧地說道:“明公,我帶來的十余賓客貪圖安逸,欲跑去梁地投劉永,我追著他們而去想阻止,未能追回,有罪!”
昨夜陸續跑掉的人還不少,加起來二十余人,王霸一個都沒追回來,滿臉羞愧,但劉秀卻笑了。
“不是還有你么?”
劉秀扶起他,勉勵道:“即便彼輩皆逝,但你卻獨獨留了下來,這就夠了!”
“努力,元伯,疾風知勁草!”
言罷,劉秀召集主要從屬,掃視他們:“還有人懷念睢陽的安樂么?”
“亦或是想回潁川、南陽的故鄉去?”
也不知是馮異的“公孫豆飯”真讓人暖了身,還是劉秀的所作所為讓他們壯了氣,無一人退縮。
他們都是有志之士,追隨劉秀,看中的是他在昆陽的那股英雄氣,以及這讓人頗為舒服的性情,像個干大事的主公,如今才剛起步就逃竄,豈不是要叫人嗤笑?
“善。”
劉秀見肱股們敗而不餒,也道出了他與鄧禹鉆研一宿后,覺得這碩大徐州,唯一能讓他們容身的地方。
“臨淮郡!”
占據彭城的赤眉頭領逢安殺了陳俊,將其頭顱高高懸起還不算,仍在搜索這位“徐州牧秀”。
南下的道路頗為兇險,還是機靈的劉秀有了主意:用鮮血或土壤將眉毛涂紅,蒙混過關,只要不開口暴露鄉音,基本都能騙過去。赤眉組織渙散,估計連那逢安,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隊伍。
但也有驚險的時候,偶遇一位赤眉“巨人“懷疑他們的成分,大聲質問,被劉秀用一種奇怪的方言應付過去,說他們來自兗州。
“不想明公會說兗州話!”眾人愕然,連與他相熟的鄧禹都有些吃驚。
“這是陳留濟陽話。”劉秀笑道:“我生于斯,但自父親亡故后就離開了,倒是吾兄濟陽口音較重,我年少時學他說話,會一兩句。”
又想道:“若是能像第五倫那樣,能說九州方言就好了。”
但也就能騙一時,那赤眉巨人離開后想想不對,帶人殺回來時,劉秀他們已揚長而去。
但在滿是赤眉的彭城地界,豪強都被一個個殺死,他們的糧食被搶掠分食,劉秀等人也不敢投靠豪杰,晨夜兼行,蒙犯霜雪,時值初冬,連他的臉都被吹得開裂生疼。
可越是南下,劉秀就越有信心,覺得他們的大方向沒錯。
赤眉橫行,盜賊四起,宗族鄉親爭著依附各縣豪強大宗,而他們則在險要之處修筑堡壘,率眾引弓持矛堅守自衛。
當見到劉秀等人去借食,聽聞是“漢”派來的大官,淮泗豪強們都十分欣喜高興,表示愿意聽劉使君號令。
劉秀暗道:“馮公孫說得對,現在百姓無所依戴。赤眉橫行徐州、豫州之間,大姓豪門及中家良民頗為不安,生怕被搶得一干二凈。人久饑渴,易為充飽,他們現在保于塢堡,各自為戰,就需要一個人來統一號令,帶他們對抗賊人!”
然而更始對這邊鞭長莫及,只滿足于傳檄而定,梁王和廬江的李憲實力有限,一時半會也擴張不到此處,徐州南部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
沒事,阿爹來了。
劉秀沿著泗水南下,于各處籠絡豪家,對他們進行寬慰,得了各家資助,好歹有口飽飯,馬匹行頭也重新置辦了起來。
當進入南邊臨淮郡地界時,他們的人數已經擴充到了三四百。
而之所以挑臨淮而來,是因為鄧禹認為:“徐州南部最富、最大者,莫過于臨淮(江蘇中部)!”
“臨淮是大郡。”
“人口超過了百萬。”
鄧禹不知道具體數目,其實前漢時最后一次人口統計,臨淮郡有戶二十六萬八千,口一百二十三萬七千,這數量,甚至超過了北方的魏郡。
這還是在分割出泗水、廣陵兩個小諸侯國的情況下,這三加起來,長江以北,淮泗環繞的這片土地,其人口,已是直飚兩百萬了。
可即便是臨淮郡,在亂世里也沒能保全,淮河以北是赤眉的天下,更有不少投機的亂兵,打著赤眉旗號,卻干著盜匪的勾當。
而等到劉秀他們抵達淮河邊時,當地風俗也為之一變,看得出來,路旁的地不是旱田,而是種稻谷的水田,如今雖干涸,但稻茬子仍在田中。
見到稻田,劉秀卻是想起他們這一路來,抓了赤眉俘虜后問出的一個笑話。
“赤眉就在淮北,汝等為何不渡過淮河去南邊?“劉秀問得很認真,若是赤眉大舉南下,他們又得跑了。
“南邊有什么?”赤眉小兵一臉懵懂,他們跟著樊巨人打出家鄉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夫,對遙遠的南方,只聽說那兒的螞蟻和蚊子,比手巴掌還打,一叮就死人。古樹老林子密布,路上爬滿了蛇蟲毒物,根本無從下腳。
而那里的土著文身斷發,還吃人呢,一口一個小孩子!去不得,去不得!
這些話聽得劉秀等有文化的人面面相覷,赤眉說的是春秋時的南方罷?嶺南或許如此,但淮南、會稽可都是好地方,劉秀當年聽老同學、會稽名士莊子陵說,哪怕是長江以南,數十萬人口的大郡也有好幾個呢。
而更有一句話,莫名的真實。
赤眉俘虜說道:“吾等吃不慣淮南稻米,吃了上吐下瀉,故皆不愿南行。”
這是夸張之言,但北人多以粟為食,窮人也食豆麥,唯獨稻子卻很少。不懂的人,只聽說是泡在水里的雜草,這能吃?
赤眉中不少人,竟視其有毒,也是跟著樊巨人后不事生產,日子好過了些,開始挑食了啊。
此言聽得劉秀哈哈大笑:“吾等倒是不挑,饑甚,有什么吃什么。”
“梁、粟、麥、稻子。”劉秀看向馮異:“我最愛的,則是公孫豆粥,尤其香!”
對啊,現在最要緊的,是尋一個能讓他們容身的地盤,哪還管其在南在北,在西在東,是貧是富,先落了腳再說。
他們確實沒來錯地方,站在水畔看對岸,淮北的兵匪禍亂的場景皆不見,農田里閭井然,這里依然處于秩序之下,聽說多虧了王莽的”淮平大尹“侯霸治郡有方。
臨淮郡的首府本在北岸徐縣,但隨著淮北赤眉亂匪橫行,侯霸是個能吏,將治所連同百姓,都搬到了南邊的盱眙——楚懷王熊心的首都,也是后生小龍蝦之都。
韓信的老家淮陰,也在這個郡。
渡淮水的船是在荒村里找到的,但馮異帶著第一批人才過去,就被南岸手持糞叉的農夫和聞訊趕來的郡兵圍住,吵吵嚷嚷,只當他們是盜匪。
而劉秀亦乘舟而至,一身絳色漢家衣冠,他沒能順利上岸,在趕來攔截自己的艨艟前停下,手中舉節,不卑不亢地說道:
“更始皇帝麾下,武信侯、執金吾、徐州牧劉秀,持更始天子之節,前來曉諭臨淮侯君!”
看著對面校尉疑慮的眼神,劉秀又換了一種語氣,露出了笑。
“吾乃莊(嚴)子陵在太學時的同舍好友,聽聞侯君亦與子陵相善,友人之友,亦是朋友,四海之內皆兄弟!”
“秀愿見侯君,共商保臨淮,御賊寇之策!”
十月初一,就在劉秀惶惶如喪家之犬,在東南為了一處容身之地而奔逃時,大西北的第五倫,也帶著大勝之威,回到了櫟陽城。
而一直在為女兒出嫁發愁的“少保”史諶,得知第五倫回歸,亦是頗為欣喜,比聽聞渭水大捷時彈冠而慶還夸張,吹著自己剛寫好的奏疏,暗道:
“大王打了那么久的仗,也該享受享受了!”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