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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守戶之犬

隨著大軍推進,離開槐里往西走一百多里路,便是武功縣。

漢代武功縣和后世陜西武功位置還不一樣,在渭水之南,乃是右扶風重鎮,往南眺望,便能看到百里之外,秦嶺第一高峰太白山,時值臘月,山頂皆有積雪,霧雪塞路,人跡罕至。

第五倫看著那邊,舉鞭道:“有人說,五月份時,劉子駿便是在那施法布陣,請太一降天罰于王莽?”

隨軍的王隆應道:“正是,王莽敗亡前夜,確實有太白經天……”

這才有王莽帶著百官太學生哭天,而灞水之畔的北軍被此異相所驚,不戰自潰,也搞得第五倫麾下不少人,將那天發生的事視為祥瑞。

“文山,你信么?”

王隆搖搖頭:“那天象雖與王莽覆滅有關,但恐怕與劉歆無涉,是他擅觀天象,預測到當晚之事,這才放出消息,刻意為之。”

若老劉歆真有那本事,怎么不再降一個天雷,將魏王劈死?

說話間,武功縣城已到,過去一個月,此處曾是隴右軍向東推進的基地,如今也是魏軍的前沿陣地,距離縣城還老遠,就能看到城中冒起的煙火,聽說是隗囂撤離前讓人將糧倉給燒了……

前鋒的張宗回來報訊:“大王,隗囂令人燒倉,為本地豪姓蘇回所阻,如今火已撲滅,糧食還剩小半。”

“蘇回?他不會投靠了隗囂,還被封為右扶風三老么?”

這倒是讓第五倫意外,他現在在百姓中美名遠播,但在“百姓”中卻是惡名千里啊!

按理說,現在渭南豪強應畏他如虎,紛紛奔逃才對。這蘇回前幾天才攜壺漿以迎隗氏,抱著隗囂馬腿求他不要拋棄關中豪族,理應是被魏王清算的對象,如今怎么轉了性,莫非是還心存僥幸?

于是第五倫便在城前匍匐的隊伍中,見到了蘇回,笑道:“蘇君為何沒隨隗季孟走?”

蘇回也是出于無奈,隗囂口口聲聲要為豪強張目,可跑起來卻比誰都快,讓蘇回大失所望。他家幾代人都在武功,不舍得離開,遂決定冒險一試。

“祖上右曹典屬國蘇公墳冢祠堂在此,不敢棄。”

這句話是點明利害:我是蘇武的后代,在本地名聲很好,你不能殺我!

但僅此肯定不夠,畢竟從傳聞上看,魏王為人陰損狠辣,絕非良善之輩,蘇回再頓首:“小人前時為隗囂所迷惑,直到近來做夢一個夢。”

“夢中有神人對小人說,魏王舉義兵誅暴莽,今歲五月二十八日,太白經天,汝邑在太白峰下,當應此瑞!”

“小人驚醒后,讓人在夢中隱約看到的井邊尋找,竟發現井口隱隱發著白光,令人繩墜而下,竟找到了一枚白石!”

第五倫的麾下將校大臣們面面相覷,獻祥瑞,這是武功人的老路數了,當年王莽就派人來此偽造過武功白石,作為新朝建立的十二神器之一。

第五倫聽后忍俊不禁,看向蘇回:“汝等發現白石的井,與當年王莽所得的武功白石,是同一口?”

這神井了不得啊,祥瑞還能量產,跟母雞似的,幾天一個蛋么?

蘇回有些尷尬:“不是一口,乃是相鄰。”

他連忙讓人將所得白石獻上,因為怕有歹人抱著石頭砸魏王腦袋行刺,由衛士一一傳遞過來,卻見那石頭一看就是人工雕琢過的,被磨成了五棱五角,上竟有幾個丹書著石……

“太白經天,乃天下革,民更王,魏王倫當為白帝!”

第五倫明白了,這就是蘇回和武功人的自保方式,不由啞然失笑,不愧是王莽時的祥瑞讖緯重災區,嘗到過甜頭,這是上癮了啊!

蘇回自顧自地說道:“高祖曾斬白蛇,白蛇者,白帝子也,劉邦,赤帝子也。而今陛下以白帝取赤帝天下,償昔日一劍之恨,滅諸漢,理所應當!”

言罷低低俯首,倒是群臣看他目光不善,心中暗想:“大王明確說了要‘緩稱帝’,是故近來無人再勸,若要勸進,也輪得到你這老叟?”

而第五倫也捧著這白石,感慨:“此縣原本以水為名,就叫武功,新莽元始五年,以此為安漢公采地,改名曰漢光邑。”

“等到王莽代漢,又改名新光邑。”

“今日,汝等是不是還想改名叫魏光邑啊?”

他搖了搖頭:“還是不必改了,繼用舊名罷。”

說著,第五倫便將這人工制造的白石頭,隨手遞給一旁的張魚,讓他扔回那口井中:“倫德行淺薄,這石頭,還是先還給那‘天使’罷!”

他不排斥迷信,但這么低劣的祥瑞讖緯,第五倫用了都覺得掉價!而武功人想一招鮮吃遍天,再騙個免稅赦罪的打算,也落空了。

至于蘇回等反復之輩,看在他這次成功將自己逗笑的份上,第五倫只讓人控制起來,等打完仗再發落不遲。

而就在第五倫與萬脩的大軍入駐武功時,卻也從北邊得知了一個壞消息。

“第七將軍追擊隗崔,在岐山以北為其騎從所襲,損兵數百。隗崔撤往陳倉,與隗囂合兵一處。”

“叔父無恙,侄兒心中就安穩了!”

右扶風陳倉城,看著須發上沾著雪的老叔父朝自己走來,健步如飛時,隗囂心里其實是有些失望的。

隗崔也對這做事猶豫的侄子沒好氣:“季孟,你且說說,好好的后方,怎會叫魏軍襲擊了?”

他認為隗囂這邊掉了鏈子,拖累了自己,又得知攻下汧縣的人才七百,豪俠了一輩子的隗崔更是怒不可遏:“區區七百人,就算占了一座縣城,也無法阻斷道路,何必讓兩路大軍都撤回來!只要再多幾日,我與劉隆便能全取北地數縣,會師南下了!”

“叔父。”

隗囂在長輩面前,不像一位大將軍,反似個小媳婦,他委屈地解釋自己的謹慎:“侄兒以為,此乃第五倫之策,以偏師斷我后路,再發兵反擊,欲全殲我大軍于隴東……”

“全殲?”隗崔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氣,他問過老夫么?”

言罷便與侄兒炫耀起自己在岐山以北的戰績,留下一隊良家子騎,成功將諸的太猛的魏軍第七彪部打得損失慘重,大挫魏軍士氣。

“叔父年過六旬,卻仍有萬夫不當之勇,真乃六郡之杰,不亞當年飛將軍。”隗囂恭維著從小就崇拜李廣的老叔父,還是磕磕絆絆地提起自己的打算。

“為今之計,趁著第五倫為上林豪右所阻,耽擱了數日,而其北路偏師也暫時受挫,我軍可從容向西,從隴關道或渭水峽道,退回隴右去……”

“退?為何要退?”隗崔拍案而起:“此役已成了一半!這右扶風已歸附于隗氏,豪強也深懼第五倫,愿意出兵出糧相助,豈能棄之?更何況,那方先生不是說過么,守隴必守雍!”

右扶風的精華在陳倉、雍縣一帶,這兒歷史上曾哺育了周人、秦人,周以岐下八百里而得天下,秦國也建都于雍,也算春秋一偏霸。

當初秦襄公等,苦巴巴地從隴右往東打,圖什么?隴山以西半農半牧,人口稀少,土地貧瘠,六個郡加起來,戶口還不如一個右扶風多!

隗崔來到右扶風后,看到這的沃土、糧食、人丁,都是隴右最缺的,哪舍得輕易離開?

右扶風在手,他們還有爭天下的可能,但若是丟了……

那所謂“西漢”,就是個局限在隴右,再難東出的大笑話!隗崔那“六郡子弟坐天下”的夢想,就要夭折了。

然而在隗囂看來,龜縮于老家,倒也沒什么不妥,沒有那份實力,就別妄想一統天下。他覺得,這世道應該會像戰國一樣,四分五裂,維持好幾代人,于他而言,隴山以西一諸侯之位,足矣。

可這話隗囂不敢明說,只道:“守隴必守雍不假,可雍地無險可守啊。”

右扶風和關中平原是一個整體,岐山也就是渭北一角,無法阻礙交通,第五倫隨時能打進來。

隗崔卻持相反意見:“無山川之險是好事,隴右六郡騎方能在陳倉以東,縱容應敵。”

叔侄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在這時候,有來自隴右的信使趕到,告知二人一樁大事!

“上月下旬,趁著山林枯萎,蜀王公孫述遣兵上萬,出白水關,擊武都郡,至本月初發信時,武都郡守已降蜀!”

雖然馮衍先生如今被困在何處不得而知,但他奉命鼓搗的“魏蜀聯盟“,好歹起了點作用,公孫述得知西漢、魏國交兵的消息后,等了半月才出兵。

武都郡太偏僻了,本就是隗氏傳檄而定的地方,也不甚重視,隴右甚至沒有多余的兵力派去駐防。如今被蜀兵一打,竟望風而降——反正對當地氐人羌戎尊長來說,這些中原王侯叫漢亦或是叫蜀、魏,有何區別?

隗氏叔侄被這噩耗驚到了,隗囂喃喃道:“武都雖僻在西陲,但接壤羌戎,控扼祁山噤要,通道隴蜀,山川險阻,為北伐之道啊。”

他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從耿伯昭奇襲,到公孫述擊武都,這一切,果然都在第五倫計劃中,欲畢其功于一役!”

本以為靠著方望牽線,可以讓第五倫兩面受敵,沒想到被夾擊的,竟是他們自己啊!

“叔父!”

隗囂屏退他人,這位堂堂的大司馬大將軍,竟給隗崔長作揖,用上了哀求的口吻:“叔父,公孫述雖受阻于祁山之險,冬日難以突破,但若吾等被第五倫久拖在右扶風,恐蜀軍開春后會繼續北伐,隴右大軍悉數被吾等帶出,家中空虛,還是退回去罷!”

“你這條只會看家的狗,沒志氣!”

隗崔氣得給了隗囂一巴掌,力道極重,隗囂臉上立刻浮現紅印,他愣住了。

隗崔也愣了,打完后才覺得有些過分,只扶起隗囂,語重心長地說道:“季孟,吾等帶著六郡子弟東出,若就這般倉皇而退,豈不是會威望大失?為人所笑?人心一散,十六家聯盟,便要瓦解了!”

這西漢朝廷的基礎,不是扶持的劉嬰小兒,而是隴右豪強的共同利益。

“侄兒明白叔父的苦心。”

隗囂仿佛醒悟了,一副乖巧知錯的模樣:“但如今隴右人心惶惶,非得有人坐鎮不可,不如叔父回去鎮守,讓侄兒留下對付第五倫……”

“要回你回,老夫才不回!”

這不是笑話么?他侄子以經術見長,哪會打什么仗?

“季孟,你帶著數千人西歸,給我留兩萬兵,右扶風,交給老夫來守!”

隗崔一腳踏進了隗囂的套里,隗囂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應道:“諾!侄兒回去安定人心后,便立刻征發青壯及羌胡騎,來援叔父!”

隗囂離開后,才輕輕捂著自己被叔父鐵掌扇紅發疼的臉,心道:“此戰若是勝了,第五倫大不了退回長安,可若是敗了,隗氏危矣。”

老頭子這一巴掌,倒是將隗囂徹底打醒了!

“做守戶之犬,也比喪家之犬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