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巍然,陽光普照,泉水潺流,匈奴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大單于,簡稱單于輿,此刻正帶著他的小兒子蒲奴,仰視傲然挺拔的卑移山群峰。
單于輿是呼韓邪的兒子,生于匈奴衰敗的時代,從小就只見到父親呼韓邪和幾位兄長每隔幾年,就要屈辱地前往漢廷朝見皇帝。
這種屈服能換回一些糧食、絲帛,甚至是美人——單于輿小時候曾覬覦過后母王昭君的美貌,但她沒等到他繼位就去世了。
內部有人甘于做漢朝的狗,但也有人憤懣不服。隨著漢家滅亡,以新朝亂換印綬名號為由,臣屬關系破裂,在幾位兄長糾結了許多年不知與中原是戰是和后,單于輿終于下定決心,帶著匈奴回到了祖先的老路上,開始頻繁入塞侵擾。
“確實是攣鞮氏先祖留下的巖畫。”
頭上戴著獸頭的胡巫辨認了此處的石堆以及巖石上的粗獷線條,確實是匈奴祖先進行祭祀的場地。
在匈奴語里,這座山叫“賀蘭”,意為駿馬,在輸給漢朝后,匈奴曾失去這匹好馬幾代人之久。
匈奴沒有史官,也無文字,只能依靠口口相傳的故事來承接歷史,所以他們雖能知道這一帶曾經是匈奴的地盤,但究竟是何時失去,卻已被遺忘,成了一筆糊涂賬。
新朝還沒滅亡時,隨著新軍幾場大敗,西域城郭重新歸附匈奴,單于輿讓匈奴回到了百蠻大國的時代,他開始貪得無厭,將目光轉向南方。
單于輿站在賀蘭山上,放目望去,天地開闊,一時間雄心勃勃:“不止是這片土地,河西地、河南地,統統要重新回到北州治下。”
若能奪回這些土地,重新放置金人祭天,那他在胡巫口口相傳的故事里,就將成為和冒頓單于一樣的英雄。
當然,目前匈奴馬蹄所到之處,已不盡是草原。時移世易,賀蘭山下及河套都被開發成了農田城郭,人口加起來足有匈奴本部多,單于哪有這本事直接管理?
于是單于輿將西域的經驗活學活用,讓盧芳作為傀儡,借他之手管轄各郡種田的人,按時交付貢賦,而匈奴則站在背后替其撐腰。
結束祭祀下了賀蘭山后,迎面而來的是金黃色的麥浪,匈奴人的戰馬在肆無忌憚地奔走,嚼著麥穗。
在新朝和匈奴的拉鋸對峙下,并州邊地殘破,今年也遭遇了饑荒,但盧芳救荒的思路是轉移矛盾,引匈奴入寇,到南邊搶掠。
匈奴很擅長聲東擊西,單于輿派左賢王自云中郡南下進攻西河、上郡,吸引魏軍去救。他則與盧芳將主力襲擊新秦中,這里是亂世中難得安寧的土地,河渠發達,廣種宿麥,是值得一搶的好地方。
眼下,盧芳的兵在搶割麥子,說是兵,其實衣衫破舊,更像是盜匪,他們不但揮舞鐮刀時要彎腰,遇到匈奴人騎馬經過,也得躬身行禮。
“中國之人種五谷,按季節收獲。”單于輿指點那些點頭哈腰的胡漢吏卒,給兒子上著課:
“胡人也按照季節南下,將他們當做五谷一樣收割!”
黃河以西三個縣的人雖大多逃了,但也有不舍得家園,心存僥幸沒來得及走的,如今被繩子拴在一起往北走,匈奴的日子也不好過,災害死了很多西域奴隸,但自此以后,他們就能從南方源源不斷得到補充,只要中原繼續分裂,匈奴的好日子就不會結束。
果然啊,強取勝于苦耕!
等單于輿抵達上河城時,傀儡皇帝盧芳拜在他馬前,稱呼親昵。
“丈人行!”
盧芳的輿服十分神奇,雖然繡著十二章紋,但卻是左衽……他的朝廷里也以左為尊,婿皇帝頭上,還有一個單于皇帝。
轄境中常有匈奴人奸淫擄掠之事,盧芳也不敢管,反而會對反抗匈奴的人加以懲罰。他知道手底下的并州軍閥們看不起他,若無匈奴支持,自己這皇帝一天都做不下去,遂欲傾并州之物力,結單于之歡心。
盧芳還不斷跟著單于后頭,進言獻策。
“大單于,奪去了賀蘭山下三縣,只是新秦中之半,河對岸還有富平縣,聽此名就知道,既富且平,尤其是當地大姓張氏儲了不少糧食,而民眾、女子大多渡河逃去,若是能打下來,所獲倍于上河城!”
盧芳來說想要報仇雪恥!當年盧芳在安定三水縣反新,被第五倫等鎮壓,他只身逃走,弟弟卻被第五倫、馬援等殘殺。
是時候讓新秦中人,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了。
而若是能一舉拿下新秦中,對匈奴來說,還有諸多好處。
盧芳不余遺力地慫恿單于輿:“往西沿著大河走,便能抵達武威郡,配合右賢王,截斷河西,重新奪取,臣愿將河西四郡獻給大單于,讓匈奴的土地,一直延伸到祁連神腳下!”
單于輿有些心動,但又問:“沒有舟船,如何過得去?”
盧芳提出了一條毒計:“可以假裝撤兵北上,再在此地以北百里水淺處讓萬騎泅渡,而后沿著大河東岸南下,只要擊破渾懷障,便能進入富平境內!”
去年一整年,盧芳都忙著處理內務了,塞上各方勢力頗為松散,全靠匈奴將他們強行捏在一起,今年可不能浪費,要趁著第五倫與北漢、西漢交惡的檔口,設法全取并州!
“終有一日,我要讓第五倫在甘泉宮,都能看到我與匈奴燒起的烽火!”
也是瞌睡來了枕頭,盧芳正與單于輿定策,要繼續擴大這次入塞劫掠的戰果時,盧芳的部眾喜滋滋地前來稟報:
“大單于、陛下,宣彪抓到了!”
宣彪受傷昏迷時,做了一個夢。
夢到與魏王初見之時,當時第五倫還只是新朝一郡戶曹掾,去他父親宣秉隱居的地方辦公,順便求見,還被當時血氣方剛,對世事憤懣不平的宣彪一陣數落。
而等他們再見時,便是父親被五威司命緝捕,而自己淪為豬突豨勇之際了,魏王沒有怪罪宣彪當初的無禮,反而對他伸出了手。
“宣伯虎,世上有不平事,可愿隨我平之!“
第五倫沒說謊,那之后在新秦中替天行道,痛擊各路虐民的友軍,讓宣彪覺得痛快極了,又帶著他們渡河擊胡,救得一方百姓。
但魏王顯然不會滿足于小小新秦中,終究還是走了,倒是宣彪被留下,隨著萬脩、第七彪、蒙澤等人也相繼離開,他就成了當地軍民長官,去年冬天,張純歸來時,還給宣彪帶來了魏王的書信和印綬。
他被任命為上河都尉,秩千石,并封為“伯”。
宣彪很珍惜那印,每天都要盤一盤,他已經在新秦中成家,這里成了他的半個故鄉。每日結束辦公后,宣彪都會在上河城頭往東南方眺望一番,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去長安謁見魏王,更希望魏王百忙之中,能夠巡視邊塞,到這龍興之地看看,看看他宣彪沒有懈怠,仍兢兢業業守著這片山河。
在夢里,他似乎當真看到第五倫再度乘在舟上,帶著萬千甲士踏浪而來……
“咳咳。”
一桶涼水澆在宣彪頭上,夢戛然而止,他被綁在柱子上,抬起頭,只看到了兇神惡煞的胡漢兵卒,再往前一瞧,目光定在盧芳那左衽的領口上。
原來這新秦中,他還是沒能守住啊……劇痛傳來,低頭一看,腿上的那根箭還在,鮮血依然不斷流淌而出,讓宣彪越來越乏力。
“宣彪?宣伯虎?”
盧芳負手走到他身邊,頗為得意,此人是第五倫心腹,當初將他從三水趕走,今日卻成了他的階下囚。
但盧芳沒有急著報復,而是假惺惺說道:“宣都尉為了護得百姓東去,親自留下斷后,真是良吏。”
盧芳沒有劉子輿的演技,心知宣彪是清楚他底細的,也不裝模作樣自詡孝武曾孫、大漢正統天子,只是直白地威逼利誘。
“但宣都尉如今在第五倫眼中,卻根本排不上號啊。”
“當年追隨他的眾人,要么是三公九卿,要么是封侯拜將,唯獨宣君,被扔在塞北,擔任區區都尉。”
盧芳亮出繳獲的宣彪印綬:“爵位也才是伯,真是讓人可惜啊。”
確實,馬援、萬脩不敢比,同樣中人之姿的第七彪,如今也做到九卿了,曾經算宣彪下屬的鄭統,更是當了雜號將軍,哪怕是蒙澤,都快和他平起平坐了。
新秦中的舊部仿佛被遺忘了,要說一點想法和委屈沒有,那是胡扯。
盧芳伸出了手,許以富貴:“只要宣都尉愿意歸降于朕,過去的事,朕既往不咎,還能給宣君九卿封侯之位,何如!”
富平縣被張純家世道經營,配合周圍的塢堡,縱是匈奴相助,也不像這邊三個縣這般好打。但若是能得宣彪歸順,說不定就能以他開道,勸降一批人投靠……
宣彪垂著濕漉漉的頭發,只微微動著嘴,聲音微小,盧芳還以為他意有所動,卻不曾想宣彪鼓足氣后,卻罵道:“盧芳小兒。”
“汝不過是三水牧羊胡奴耳,禽獸披上人的衣裳,畫了人的面孔,改名叫‘劉文伯’,就是人了么?沐猴而冠罷了!”
盧芳頓時勃然大怒,讓人拷打宣彪,將他腿上那未拔出來的箭扎進去幾分,然而宣彪依然罵聲不絕于耳。
“汝認虜為父,引胡入寇,殺我百姓,毀我家園。宣彪雖然無能,不能守衛疆土,不幸為汝所俘,然自從受吾父御史中丞宣公教授,知忠君守義之道。魏王于我家有大恩,若無魏王提攜,宣彪早已死于豬突豨勇營中,焉有今日?”
“我恨不得斬汝以謝魏王,焉肯從爾向匈奴卑躬屈膝,甘心為臣妾?我寧為蘇武,不做李陵!”
與第五倫初見時,宣彪就直言,自己想做一個義士。
蹈義陵險,存歿同節,吾之愿也!
他雖然沒有大才,文不成武不就,但豈會守不住這個“義”字呢?
盧芳被斥得如坐針氈,知道自己看輕此人了,惱羞成怒之下,令人用刀將宣彪舌頭勾掉!
胡兵捏著宣彪的嘴,將他舌頭勾爛,口中鮮血淋漓,盧芳心中舒服了些,得意洋洋,走到他面前冷笑:“宣彪,你復能罵否?”
話音剛落,宣彪就猛地抬頭,將滿口血沫噴在盧芳的胸前、臉上!然后哈哈笑了起來。
“押出去,綁在城頭曬死!讓人看看,違抗朕是何下場!”
盧芳摸著滿臉血污,氣急敗壞,讓人將宣彪拖出去,縛于上河城頭,鞭子不斷抽打,而宣彪沒了舌頭,卻依大罵不息。
直到氣息將絕,卻仍有微弱的聲音,宣彪已經十分迷糊,身體無處不在劇痛,但心里卻有些自得。
“蹈義陵險雖然沒本事做到,但存歿同節……我做到了罷?”
賀蘭山在背后,太陽的影子照在他身上,蒼蠅牛虻嗡嗡亂飛,城下,被匈奴俘獲的民眾脖子上系著繩索,悲憤而同情地看著宣彪。
宣彪的目光卻越過他們,迷迷糊糊間,看到了橫穿新秦中的一條大河,波浪寬闊。
他仿佛又瞧見,一位身材并不高的君王,昂首站在船頭,仗劍破浪而來!
而其身后,則是千帆萬馬,高舉龍旗,戈矛如林,誓將收復失地,將所有胡虜一個不剩,統統驅逐!
魏王嫉惡如仇,魏王有仇必報,宣彪清楚主君的性情,氣絕之前,仿佛已經看到了結局,露出了笑。
“盧芳之亡,匈奴之禍,從我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