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兵七年以來,樊崇攻打過許多名城:莒、城陽、彭城、宛城,這些古時堅塞都在赤眉強大的攻勢下一一陷落。
相比于他們。陳留顯得普普通通,盡管它本就是中原大城,墻高五丈,又引鴻溝水為護城河,但不管體量還是形制皆不足為奇,赤眉軍前鋒抵達后,得到“攻陷此城”的命令后,就迅速開始作業。
多年的作戰經歷,讓幾乎已成職業兵的赤眉老兵總結了一套嫻熟的攻城經驗,從掘地道到建土山,沒有哪位兵法家親臨指導,都是用兄弟姊妹鮮血的教訓里慢慢學來的。
那老儒伏湛對赤眉的聲討里雖然頗多腦補,但驅男丁攻城這種事,赤眉還真做了,但也并非完全強迫,赤眉軍中的“家人、義子”們在開戰時,輪番在陣前熱騰騰的大釜里分到食物,狼吞虎咽吃下后,就去扛一大筐泥土,頂著來自城頭射程極遠的大黃弩,就往護城河沖去,甩入河中后立刻退走。
最初魏軍的重型守御弓弩還對著他們施射,后面發現赤眉源源不斷,將城內箭矢射完都殺不死,遂停止干擾他們填河。
奉馬援之命,守備陳留的是陳留都尉趙尨,他是馬援在魏地親自招募的老部下了,立刻制止眾人:“別射了,赤眉如韭,割了一茬又長出來一茬,殺不完,一條命還不如一支箭值錢,都傳令下去,且放近了再殺。”
赤眉軍花了三天時節填平了一段護城河,開始以長梯蛾附攻城,但他們脆弱的軀體硬傷尖銳的弩矢,自從城頭落下的磚瓦,死傷慘重。
陳留雖堅,但耐不住赤眉人多,而不管是什么城池,最脆弱的地方,還是城門,尤其是陳留這種舟車湊集的大城市,太平時節,八個城門讓它成為九郡通衢之地,可一旦到了戰時,就容易顧此失彼。
到攻城第五天時,陳留西北門被赤眉以巨木撞開,可當赤眉軍欣喜地沖殺進去時,卻愕然發現,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屋舍和街道里閭,而是一面嶄新的城墻:夯土為基,外包青磚,而上面的魏軍已將弓弩對準了這群冒失沖入的赤眉。
等赤眉丟下數百具尸體撤出后,將里面情形稟報給了剛抵達此處的樊崇。
“墻內還有墻?”
樊崇皺起眉來,令人將土山繼續增高,眺望之下,發現城中八座城門,皆有一道半圓形的護門小城。
赤眉擊破中原諸城,從沒遇到過這種的防御手段,這便是第五倫令人所創的甕城。聽馬援陳述中原方略,是以陳留為第一道防線后,遂派將作大匠及少府工匠來助,因陳留城墻迫近護城河,甕城不好向外拓展,便將八座城門邊上的屋舍里閭蕩平,改為內甕。
赤眉千辛萬苦破開城門后,卻發現里面還有一道防線,頓時士氣大落,破城之日也遙遙無期。
而樊崇也意識到,馬援放棄陳留,絕非“膽怯而遁”。
“他知道吾等短期內打不下陳留。”
如此一來,陳留就成了卡在赤眉大軍喉嚨里的一根魚刺,亦不敢忽略它。
樊崇也沒讀過書,指揮幾十萬人,轉戰數州,說是盲動,更多也靠“本能”,這馬援既不去吃濮陽的餌,又斷然放棄陳留,向西退卻,他究竟想干嘛?
“不好。”
樊崇恍然,喚來一位從事:“速速趕往新鄭,告訴五公楊音,一定要等到與我匯合,勿要急著去敖倉!”
大戰在即時,兩支軍隊的相互協同能力盡顯無疑。
馬援能在得知細作稟報,說赤眉即將北上的短短一個月內,就將陳留郡各縣的駐軍全部撤到西邊,順便完成了鄭地的堅壁清野,豪強自不必說,聽聞赤眉來了,當晚就卷鋪蓋跑路;老百姓不管愿不愿意,在魏軍的脅迫下,也大多西撤至洛陽,只留給赤眉軍一片空地。
反觀赤眉,不同隊伍間脫節嚴重,就比如從潁川出發的赤眉“五公”楊音,素來是赤眉軍中的急先鋒,樊崇讓他十五走,他往往初十就出發,部隊腳程還快,樊崇派出的從事追上楊音時,他已經抵達鴻溝邊,與敖倉只有一天路程了!
“大公讓我勿要急著打敖倉?”
楊音頓時就急了:“鄭地的人都逃光了,沒抄到多少糧食,從潁川帶來的糧將盡。”
“如今敖倉就在我眼前,聽說整個陳留、鄭地,乃至于河內、河東的糧食都集中在那,里面有能供十萬大軍吃一年的糧。”
這個目標對赤眉的誘惑確實太大了,楊音只需要帶人渡過淺小可以忽略不計的卞河水,沿著鴻溝沿岸往西北走,一天就能抵達敖倉。
“樊公難道在擔心滎陽城的守軍?”
這是唯一可能阻止赤眉軍的敵人,聽說魏軍主將馬援亦在其中,但這位馬將軍卻沒有在滎陽城外擺開陣勢攔著赤眉,反而龜縮起來,看樣子是不愿意與赤眉野戰。
一道高百多丈的山嶺東西縱列,阻于滎陽城與敖倉之間,那就是廣武山,廣武山中間開了一條水澗,沒有水的地方,又修筑了有墻壁保護的甬道,舟船車馬往來不絕,魏軍在滎陽城內的守軍,糧食便是如此解決的。
楊音是赤眉五公中,學識僅次于徐宣的人,也識個字,且好學,身邊也擄著幾個本地文士作為向導、顧問,他們紛紛恭喜楊音:“吾等聽老人說,當初漢高與項羽對峙于滎陽,漢軍亦是通過廣武山甬道,食敖倉之糧,后來項羽派人繞道侵奪甬道,又拿下敖倉,漢高遂放棄了滎陽城,與今日如出一轍!”
所以馬援才自嘲他這是“鉤子離水三尺”。
但這是陽謀,赤眉此戰不管是想渡河進攻河內,還是西擊洛陽,首要都是奪取敖倉,沒有這些糧食,幾十萬大軍靠西北風撐下去?一旦曠日持久,赤眉便要無功而返了。
楊音倒是沒有膨脹到覺得自己一個人能擊敗馬援,只道:“滎陽魏軍,當然要等到樊公抵達后再打,跑不了,可若不拿下敖倉,魏軍船舶恐怕會將其一點點搬空!”
從潁川出發時,有十個萬人營,如今只到了八個營,還有不少掉隊,但楊音等不及了。
“讓后至的兩個萬人營留在鴻溝邊,看著退路。”
“八個萬人營隨我渡水,四營看住滎陽城,讓馬援輕易不能出來,其余四萬人,隨我直趨敖倉!”
漁陽突騎雖然完成了一個月從幽州南下到河內的任務,但馬匹不是汽車,加個油就能繼續跑,它們實在脆弱得很,長途跋涉后病羸嚴重,來時兩人一馬,眼下只能勉強一對一。
于是蓋延只能將三千部下留在河內食豆粟休養,他自己則帶著騎從數人,乘船自黃河北岸南下,去拜謁新上司馬援。
對河內士女而言,赤眉尚只是不遠不近的威脅,等抵達黃河與濟水、鴻溝交匯的石門渡口時,他發現此處已是如臨大敵,一些手眼通天的陳留豪貴一路逃到此處,想乘舟北渡避難,卻被守備的魏軍粗暴地拿下,馬援有令,鴻溝、黃河之間,任何不持符節的車船,都視為赤眉黨羽。
那些豪貴頗為冤枉,嚷嚷道:“赤眉已逼近敖倉,求求校尉,讓吾等過去吧!”
他們的嘴巴旋即被堵上,同時以“譽敵恐眾”的罪名,被鐵面無情的軍正董宣下令斬殺!
蓋延是有符節的,這位八尺九寸的大個子道明來意后,董宣讓人帶他繼續乘船南下。
“董軍正,赤眉真在逼近敖倉?不知馬國尉有何應敵之策?”
但蓋延的這提問卻遭到了董宣的責問:“國尉縱有應敵之策,告訴了我,但我若泄露給第三人,便是泄密死罪。”
“同樣,蓋君縱是偏將軍,統領突騎南下助陣,有資格從國尉處知曉方略,但若詢問于我,亦是越矩!”
這油鹽不進的家伙讓蓋延閉了嘴,南下途中,從廣武澗路過敖倉,蓋延抬頭望去,卻見此地名為倉,實為城,修在一座名為“敖山”的高地之上,稍稍高出地面。
聽說赤眉軍已進到一天之內的距離,附近已有赤眉斥候扮作農夫混入,但蓋延看敖倉的守備依然不太嚴整,不免暗暗搖頭,覺得這場仗有些懸了。
溝澗兩側漸漸多了些山丘,開始進入廣武山了,船只忽然停了,蓋延正疑惑時,帶路的校尉請他下船。
蓋延感到奇怪:“國尉不是在滎陽城么?”
校尉頓時笑了:“整個洛陽、鄭地、陳留的人,都知道國尉在滎陽,赤眉也一樣,他的將旗也確實在那。”
言罷只帶著蓋延往廣武山上爬,這廣武山頂其實也很平坦,有兩座古寨落的遺址,西邊的叫漢王城,東邊的叫項王城,據說楚漢時劉項在此對峙過。
而今,原本廢棄的兩寨重新住滿了軍隊,山上山下,起碼駐扎了兩萬之眾,都在秣馬厲兵,蓋延終于看到他想象中馬援軍隊應有的樣子了!
“從退兵到空虛敖倉,設疑兵于滎陽,最后親自帶jing銳埋伏于敖倉之側的廣武山上,莫非都是馬援的計策?是我太愚昧,誤會馬將軍了!”
蓋延這誤吞直鉤的友軍總算稍稍回過味來了,心驚之下,項王城寨中最高點已到,一位英姿勃發的中年將軍,正吊著只腳坐在上面,那悠閑自得的氣質,真像極了在渭水邊釣魚的姜太公。
這正是馬援,他沒有理會前來拜謁的蓋延,只鳳目微瞇,聚jing會神地遠眺山下平川之上,滾滾向西涌動的赤眉大軍!
然后,馬援遺憾地嘆了口氣:“這魚,略小啊。”
來自潁川的赤眉軍楊音部,起碼投了四萬人向敖倉進攻,相當于馬援目前所有能動用兵力的總和,這還小?
確實小,馬援原本預期的,是將樊崇這條胖頭魚一舉釣上,在敖倉、廣武山、滎陽、鴻溝,這兩邊兩角的狹窄地帶,打一場堪比長平的大戰呢!
“再小也是肉啊,若不提線,就脫鉤跑了。”
馬援遂遺憾地站起身來,當著滿心想傾訴慚愧之情的蓋延之面,下令道:“去通知張宗,鄭統。”
“火候到了。”
“關門,打狗!”
“國尉!”蓋延連忙拜見:“下吏漁陽太守、偏將軍蓋延,奉詔南下。”
他抬起頭:“大戰在即,不知下吏能做什么?”
“好壯士。”馬援個子不低,但這蓋延單膝下拜后,也幾與他齊高,遂頷首道:“你的騎兵呢?”
蓋延道:“尚在河內休整。”
馬援見蓋延風塵仆仆,知道他是馬不停蹄南來的,也不問蓋延先前心中作何想,只大笑道:
“既然如此,巨卿就坐在這休憩,順便替我熱上一壺酒罷。”
熱酒?
馬援戴上了他那豎著鹖尾的鐵胄,身后豹尾旗高舉,烈烈冬風吹到了廣武山頂,吹得他胡須飛揚。
“待我破此蛾賊后,再來與巨卿共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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