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度)
新末亂世里總是能追隨勝利者,保全性命的張竦,在尚冠里號稱智叟,雖然不當官,平日里卻常有為官的朋友、門生前來咨詢。
張竦最初以為,第五倫之所以故意鬧出公投等荒唐事,不過是遮掩自己“臣逼君”的本質,最后在萬眾聲浪中,再赦免王莽,保證雙手干凈,贏得“仁德”的美譽。
于是在全長安人都議論王莽何時會死時,張竦卻能神秘地告訴鄰居們,王莽恐怕會和夏桀一個下場:“流放而已。”
可他也萬萬沒料到,第五倫竟真要處死王莽!
那天一大早,鄰居就興致勃勃地拿著布告來找他:“張翁,你卻是料錯了,朝廷黃紙黑字,宣布要在五月二十五,在未央宮東闕,當著長安萬民的面,魏天子會順天應民,誅伐暴君!”
“真……真殺啊!?”
張竦半響無言,想了三天三夜都沒想明白,第五倫這么做有何利好?莫非是真顧及輿論?真把公投當真了?魏皇沒那么愚蠢吧,老百姓的聲音,難道不是聽聽就過了么!
他從朋友、弟子那得到的消息,都說皇帝心意已決,去看過王莽幾次,不知聊了些什么,更機密的事也打探不到。
到了二十五日這天,一宿未眠的張竦聽到雞鳴后,就匆匆從榻上起身,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粥,乘車出尚冠里時,天已蒙蒙亮,居住在里中的顯貴們也陸續出發。
他們料定今日的長安,肯定比年前臘祭日還熱鬧,但仍小覷了這樁大事的吸引力,才走到丞相府和武庫附近,就發現人漸漸多了起來。隨著宵禁解除,長安開門,周邊聽到消息的士民也從十二都們涌入,從橫門街、槀街、東西市匯聚到東闕之下。
東闕名為“蒼龍門”,它與北闕的“玄武門”,皆是未央正門:北闕朝蠻夷戎狄,掛過從樓蘭王人的頭顱,東闕則朝九州郡縣。
今日街上是中尉執勤,把守各個街口。而未央宮大門緊閉,衛尉軍站滿東闕城頭,警惕地注視著所有人,五彩旗飄揚于城頭。
再往前,東闕前廣場已經堵得水泄不通,馬車過不去了,只能將馬解了栓好,仆人扶著張竦站在車輿上,能稍稍看清上頭的情形,一群穿著黑衣的工匠,在上面安裝著什么器具。
而東闕廣場上黑壓壓的人頭,則翹首以盼,期待午時。
有一輛馬車停在張竦不遠處,兩兄弟錦衣站于輿上,張竦瞧那個稍矮之人的模樣,似是安陵班嗣,那旁邊高個之人,莫非就是辭了史官回鄉的班彪班叔皮?
確實是班氏兄弟,班彪本來已將自己關在書齋里了,驟聞第五倫真要殺王莽,大驚之下,還是沒忍住,和兄長來見證這亙古未聞的一幕。
班氏兄弟也捧著官府的布告,在那琢磨第五倫的“春秋筆法”。
班彪還是有真學問的,一針見血地指出:“雖然許多人都引用孟子‘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之言,以此為皇帝開脫,但兄長且看,這布告上,引用的,卻是墨子的話!”
班嗣是藏書家,當年連桓譚都要上門求教,家中多有諸子百家之言,立刻就了然:“有人問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圣王,是何故也?”
“墨子則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謂攻,謂‘誅’也。”
但班嗣精通的是黃老,對儒墨的理解,倒是不如班彪:“這與孟子的‘誅一夫’有何區別?”
“截然不同!”
班彪道:“于儒家而言,誅是上罰下,弒是下犯上。故而湯放桀,武王伐紂,其實都是臣弒君,孟子不肯盡信書,為彌補此漏洞,不承認商紂是君,而是說他是獨夫!如此便不存在‘弒君’罪名,湯武乃是真天子,放誅桀紂,依然是上罰下。”
“而墨子則不然,墨子所謂誅暴君,只有義與不義之分,就算暴君依然是君,只要其濫施暴政,便人人得而誅之,而不必非圣王不可!”
一個是新的英雄帝王誅滅偽君,一個是百姓自己就能動手,這區別可大了去!
班嗣品味其中意思,自漢以來,哪怕是孟子的話,都有些離經叛道,不為漢武等君王所喜。而今第五倫竟引用了更加偏激的子墨子言,他想干什么?
他有一個大膽的想法:“莫非是皇帝不學無術所導致?”
班彪搖頭:“就算皇帝不通經術,身邊還有王隆等人輔佐代筆,絕不會犯此大錯。”
兄弟二人抬起頭,看著未央宮東闕上,匠人們漸漸組裝成型的東西,木頭框架,中間則是閃著寒光的刀刃,那似乎是一個刑具。想到禍害天下這么多年王莽老兒會死于其下,一時間人群又興奮起來。
倒是張竦看著左右亢奮的民情,大熱天里,只感覺渾身發冷,他現在完全猜不透,搞不懂第五倫了。
從王莽做安漢公起,張竦就作為新朝的御用文人,不斷地給王莽歌功頌德,雖然躲過了清算,但對新朝,依然有些感情,眼下王莽真要死,就算是張竦這種墻頭草,竟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至于班彪?則是越看越生氣。
“平民百姓不知其中區別,我卻知曉。”
“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察其禍敗,從未有像王莽這般胡鬧之人。新朝與暴秦,同歸殊途,十五年滅亡,皆乃炕龍絕氣,非命之運,紫色蛙聲,只配分到閏位上,絕非正統。王莽的結局,應該是被真正的圣王,以篡位老賊身份,具五刑而死!”
班彪期盼的結果,當然是大漢復辟成功,王莽作為篡臣,被踩上一萬只腳了,他最大的罪不在于禍亂天下,而在篡逆。
“可如今,卻連誅一夫都不算,直接誅暴君!這意味著直到死,在第五眼中,王莽依然是君!!”
“實在是,太便宜王莽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隨著九聲清脆的鐘鳴,震得全場肅靜。
但只一瞬間后,民眾們便再度爆發歡呼,響徹了整個東闕,未央,乃至長安城!
因為一個身披十二章,服冠冕的人,出現在東闕之上。
“皇帝陛下到了!”
來的不止是第五倫,王莽也已經到了,白發老翁一身素白的衣裳,也沒有枷鎖繩索,只拄著杖走在隊伍中,仿佛他不是犯人,而是一位皇帝邀請來觀禮的長輩。
但衛尉、郎衛軍上千雙眼睛,都盯著老老頭兒。
王莽卻不理會他們,只看著東闕的蒼龍之下,廷尉彭寵手持簡易的擴音器,宣讀經過數月會審后,總結的王莽之罪,都是簡易的綱要,具體的內容細節,第五倫已令人整理成冊,以作為修史的資料。
“新室顛覆之勢險于桀、紂,而王莽晏然自以黃、虞復出也。乃始恣睢,奮其威詐,滔天虐民,窮兇極惡,流毒諸夏,亂延蠻貉,猶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內,囂然喪其樂生之心,中外憤怨,遠近俱發,遂令天下四分五裂,城邑為丘墟,害遍生民,辜及朽骨……”
而第五倫則站在正中,他的身軀不算高大,卻也沒搞出在腳下墊磚這種自欺欺人的事,年輕的皇帝掃視東闕下黑壓壓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王莽卻想到了那一天,他與第五倫的最后對話。
在大雨滂沱中,二人又聊了許久,第五倫繼續說起《仲虺之誥》。
“殷商自詡取代夏朝合乎天道,因為商湯肯定了夏禹之政,而認為夏桀已亂大禹常法,自己實乃撥亂反正。”
“王翁則更特別。”
第五倫在雨中這樣對他說:“你既是大禹,也曾振作,想要開創一番事業,復三代之治,讓世間重享太平,但王翁,終究還是活成了夏桀!”
“王翁想要改變之決心,值得贊許。”
“但汝攪亂天下之罪行,也該受懲處!”
王莽現在承認他犯的錯,卻唯獨不服第五倫高高在上的態度,他有能力,卻沒有德行:“小兒曹,汝當真配來判罰予?”
但第五倫卻大笑道:“錯了,誅伐王翁者,并非第五倫,也并非單純因為成王敗寇,而是緣于天意民心!”
回憶戛然而止,隨著彭寵念完最后一句,第五倫親自接過簡易擴音器,音量陡然增大,念出了詔書的最后一句:
“倫不才,今日順天應民,共誅此暴君!”
言罷,竟朝東闕下將近十萬民眾,拱手作揖!
氣氛再度被點燃,雖然文縐縐的文告聽不懂,但眾人大多是參與過投瓦決王莽生死的,早就有參與感了,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等到今天,別提多激動——平日東市殺個盜賊都觀者如堵,更別提今天了!
他們甚至迎著東闕,伸手喊起了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口號來。
“殺王莽!”
“誅暴君!”
只有明白“誅暴君”三個字深厚含義的班彪,被聲浪包圍,顯得格外孤獨。
而作為誅伐對象的王莽,依然靜靜站立,沒有被聲浪嚇到,他在被第五倫俘虜后,曾一遍遍設想過自己“殉道”的模樣,那應該是壯烈的,甚至在死之前要說的話,他都想好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世道如此,既然新朝覆滅,赤眉崩潰,復三代、致太平之事再也不能實現,世道又會回到一片黑暗,那他死就死吧。
可現在,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時,王莽卻有些不舍。
因為就在暴雨如注的那天,第五倫與他長談,竟說,王莽先前所暢想的均田、富國甚至是開拓,都是他往后要做的,只是具體舉措不同,但理想卻殊途同歸。
第五倫還笑話王莽過去失敗的改制,埋下了無數大坑,以至于均田也要藏著掖著,拼命分化豪強才干做一點;貨幣則更要慎之又慎,因為世人都被王莽玩壞了。
朝野之中,有無數人借口新莽時失敗的五均六筦,來抵制第五倫想要重新收歸官營的鹽鐵酒川澤礦山等事。
“前車覆了,還擋了后車的路,王翁,汝害我不淺啊。”
“不同之處在于,王翁眼高手低,也就想想。”
“但我,卻要做成!”
雖然覺得可笑,但偏偏這件事,讓王莽忽然生出了點貪生之念,他想看看,第五倫會如何去做,將那些他費盡心思,在朝在野都失敗的事,做成——盡管王莽嘴硬,但西行這一路來所見所聞,卻讓他了然,雖然事事皆乃草創,但許多方面,已入正轍。
但王莽,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東闕邊上,伴隨著陣陣歡呼,第五倫滿意地看著自己誘導的這一切,回過頭,斷頭臺安裝完畢,祭壇已經準備好。
“就差,一個祭品,一個犧牲了。”
因為第五倫親手設計的斷頭臺只在平地上試用,搬上來安裝后還未試驗,衛尉軍的豬突豨勇老兵們親自下場,抱著幾顆東陵瓜去試刀,進行最后的調試。
而第五倫,則朝王莽走去,揮揮手,讓左右挾著王莽的兵卒退下。
“王翁,可準備好了?”
王莽卻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看著第五倫的眼神,也對,他早該明白的……
他自己,揚雄、劉歆,都想做圣人,揚雄想靠立言,劉歆想立功,而王莽,則欲像周公一樣立德,挽回禮崩樂壞的局面,創立一種萬世不朽的制度!
第五倫,原來,汝也欲做圣人,欲致太平?
這是顯而易見的,但王莽卻有一點想不通,第五倫的眼睛,為何能如此自信,如此篤定,這就是王莽最后的疑問。
“第五倫,汝為何覺得,你能功成?”
王莽指著東闕下的山呼海嘯,神色不知是悲是憤。
“當年予初為安漢公時,同樣得了長安滿城百姓擁戴,眾人視予為周公再世,說著說著,予也信了。”
“修三雍時,予一份布告,引得長安周遭十余萬人爭相投入工地,搬磚運土,只二十日,太學新舍建成,實乃奇事。”
“予取代漢家時,庶民百姓無人思漢,人人皆愿予開太平!”
“可予終究還是敗了,第五倫,別看如今萬民受汝煽動,譬如臂指,但正如汝所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焉知予之今日,不是汝之明日?”
“汝何德何能,能篤定,自己定能將予未竟之業,一一做成!?”
第五倫緘默了許久許久,最后只一笑。
“當然能。”
第五倫繼續朝王莽走來,一直走到他身邊,附耳道:“我和王翁理念相同,手段卻不同,歸根結底,還是你我眼界有別。”
“王翁的‘三代’,是儒生對上古之事的臆想,虛無縹緲,胡編亂造之事用于季世,只會亂上加亂。”
“但我,卻真真切切,見過三代!”
留著下讓王莽百思不得其解的話后,第五倫卻三緘其口,身形錯開,二人的交談戛然而止。
第五小兒說話說一半,王莽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隨著鼓點在未央東闕城頭響起,時辰已到,作為行刑官的廷尉彭寵按照第五倫的示意,請王莽走向斷頭臺。
王莽卻只定定地看著第五倫,看他依然自信的眼神,看他神秘的笑,這讓老王莽天旋地轉,無法領會。
隨著王莽出現在東闕墻邊,百姓又開始歡呼,聲音里充滿了迫不及待,眾口鑠金啊,這熱浪比五月份的太陽還毒辣,幾乎要將王莽融化!
這時候,王莽卻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老頭子再度回望第五倫,口中喃喃微動,似乎是想說點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伸出雙手,在空無一物的頭頂一摸,仿佛取下了那并不存在的天子冠冕。
王莽乃是碩儒,當然明白“誅暴君”和“誅一夫”的區別,這意味著,直到死的這一刻,他依然是“君”。
他曾經對赤眉樊崇說過,自己原本的打算,是在赤眉改制成功后,表明身份,然后欣然接受命運,但要在臨死之前,將天子之位,禪于能繼承自己的事業的人。
盡管事情與自己設想的有些出入,那“繼業者”也有才無德,但無論如何,王莽總算是在臨死前,找到他了。
王莽不情不愿地,緩緩舉起雙手,仿佛承著萬鈞之重,然后當著千萬人的面,將伸出,隔空遞向了第五倫!
既然第五倫要以他為祭品,以此完成這“革命”,以開創太平,那一輩子對致太平孜孜不倦的王莽,就成全他罷。
第五倫先是一愣,旋即似是領會到了王莽之意,但并未受這虛空頭銜,只朝王莽搖搖頭。
他拍了拍自己頭上的皇帝之冠,先指了指天上,又指向東闕!指向萬民!
我不需要你的禪讓。
我的天子之位,來自天意民心。
王莽啞然失笑,終究還是錯付了。
他只頹然回過頭,順著第五倫手指的方向,踱步走到東闕的墻邊,衛士攔著提防他跳下去,但王莽卻只是想看看下面的人群,一時間竟雙目通紅,然后,朝他們重重作了一揖!
這是致歉,還是告別?
但迎接他的,只有越來越大的罵聲。
就在這罵聲伴奏下,王莽走上了被第五倫稱之為“斷頭臺”的刑具,這比五馬分尸、具五刑等要體面些。
設有木條以固定王莽的頭部,他拒絕趴著,選擇正面躺下,直面死亡。
木條上居然還雕刻了精細的木活,上面的紋路別出心裁,是一雙雙百姓的手,托著王莽的白頭。
而斷頭臺上面的橫欄呢?則是祥云交織,仿若冥冥中的天意。
至于那梯形的斜斜刀刃,花紋上畫著刑天舞動干戚。
奉命行刑的是廷尉彭寵,他的父親是漢漁陽太守彭宏,因為反對王莽被殺,彭寵與王莽有家仇,當初第五倫帶他入長安,就是準備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讓彭寵動手干掉王莽……
沒想到,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彭寵哆嗦著手,扶著斷頭臺的機廓,只要猛地一扳,斧刃就能落下,將王莽皓首砍掉!
人群忽然肅靜下來,吞咽口水,瞪大眼睛,踮起腳尖,等著看前所未聞的這一幕。
而城頭那些對王莽或痛恨、或憐憫的大臣,也屏住呼吸。
倒是王莽,愣愣地看著刀刃,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自己算什么呢?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倦很倦,一切都天旋地轉,只在喃喃中,王莽念叨著最后的話。
“第五倫,唯愿汝,真能替我,彌補,大錯,令天下太平……”
他閉上了眼,連呼吸也停了,生命停在受刑前片刻。
但無人發覺這點,劊子手撩開了王莽的白發,隨著一聲清脆鼓點,彭寵撒手,刀刃飛速落下,濺起的鮮血,染紅了東闕城頭!
短暫的靜謐后,隨著王莽的頭顱被彭寵高高舉起示眾,長安成了一片歡呼的海洋。
人群之中,有人松了口氣。
城墻之上,群臣憂心忡忡。
安定館內,有人哭得滿臉淚花。
而第五倫,只定定地站在原地,朝王莽的尸體再作一揖。
“安心死去罷。”
過去的歷史在此斬斷。
新的歷史,該由他去創造了。
一切仿佛停止了,但又似乎沒有停止。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最先響起的是心跳聲,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仿佛沉睡已久的生命在努力復蘇。
然而是涌入耳朵的雜音,周遭盡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以及怪異聲音滴答作響。
等他漸漸恢復意識時,發現自己似乎并不在東闕之上、斷頭臺之下,而是平躺在柔軟的“榻”上。
在拼命努力后,他睜開了眼,但立刻,強烈的光芒刺入雙目,逼得他復又閉上。
再度鼓起勇氣后,他終于試探性地重新啟目,旋即瞳孔急劇。
王莽看到了那刺目的光源。
懸在潔白的屋頂,巨亮無比的“蠟燭”,散發著仿若太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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