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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6章 窺天

(文學度)

雖然精挑細選的水晶片純度遠不如后世工業化的玻璃,但比少府工坊制作的渾濁玻璃強點,當第五倫抱著皇太子,讓他湊在“千里鏡”前看向洛陽城時,先前肉眼看不到的東西盡收眼底。

太子看到一些里閭中,全家老小端正穿戴,依次在堂屋祭祀祖神,祝賀新春。又按照年齡敬奉椒柏酒,喝桃湯水,小孩子們被大人要求吃五辛菜時苦著臉,食膠牙糖時卻笑呵呵的,看得讓人生饞。他甚至瞧見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人,按照不知哪里的奇怪正月習俗,一口氣吞了個生雞蛋。

這一幕,樂得他咯咯笑了起來。

更多的人家,則是紛紛在門外畫雞貼再門口,掛上葦索,將舊桃換做新符,就像短短幾年內,他們就換了四個朝廷一般……

太子看得津津有味,第五倫也由著他。

“多看看外頭,不是壞事,等再稍大些,大可去民間多走動走動,甚至生活一段時日。“

宮廷外面,那里才是真實的世界,而非宮中人人都視他為小祖宗的溫室。

在孩子眼中,這千里鏡就是一個美輪美奐的萬花筒,但在其他人眼中,卻全然不同。

作為守護宮室的衛尉臧怒,發現這千里鏡之效能后,再想到皇帝令少府煉制類似水晶的玻璃器,那可比水晶片便宜多了,他擔心此物若是流傳開來,是否會有人持之窺伺宮廷。

至于辭臣杜篤,滿腦子都是浪漫的文學幻想,持千里鏡一觀后,覺得這是古時候蜀中蠶叢王能看百里的“縱目”,又引申到《易經》,大發感慨:“陛下已能觀國之光,此利用賓于王也。”

而在桓譚這,震撼歸震撼,接著便是更深層次的好奇,他開始對著望遠鏡上下打量,多半是想琢磨出原理來。

日頭升上來,太子也玩累了,第五倫讓人將他帶到皇后那去,又遣走其余人,與桓譚在城頭小坐,也不立刻點明,留給他足夠的時間去摸索。

豈料桓譚竟大著膽子道:“陛下,此物可能拆卸?”

一旁侍候的少府匠吏眼睛頓時瞪大,這可是他們奉詔令鉆研了小半年,廢了小半庫存水晶,才打造出的金貴玩意,正想加以阻止,讓桓譚停止這個大膽的想法。

然而第五倫卻笑道:“第一批共制作五枚,岑彭、耿伯昭、馬文淵處各送一枚,還剩下兩枚,一枚在少府,一枚在皇室,便是汝手中之鏡,既然是予私物了,君山要拆便拆罷,但可要輕些,莫將這價值連城水晶片摔了。”

說干就干,桓譚在少府匠吏不情不愿的協助下,將本就可以拆成幾部分的千里鏡一分為四,發現里面只是兩根簡單的青銅筒,巧妙地制作成了可以前后伸縮的結構,前后端各有一水晶片,但不同在于,對著眼睛的那端是一片平凹透鏡,對準物體的則是平凸透鏡。

就是這看似結構簡單的器物,讓百步外的事物,仿佛就在眼前?

桓譚稍加思索后,將兩枚鏡片重疊在一起,對準不遠處站崗的衛士,當雙手距離保持在某個間距時,他露出了笑。

桓譚是一位博學且聰慧的學者,而且興趣偏向于“雜書”,也就是除卻六經外的諸子百家,他很快就想起自己在天祿閣某個堆積滿灰塵的角落,讓老揚雄找出來給他看的書。

“陛下,此物原理,莫非是墨子經上、下說中說的……鑒,中之內,鑒者近中,則所鑒大,景亦大!”

第五倫見桓譚個把時辰就想到了這一步,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拊掌而贊:“然也,正與墨子所謂光鑒八條有關。”

第五倫也是當年從揚雄處得知,墨子是鉆研過光的,如獲至寶地去看過典籍后,發現墨子不但發現了小孔成像定律,還對平面鏡、凹面鏡、凸面鏡等總結了一些規律,要知道,戰國別說玻璃,連水晶也是諸侯王才擁有些,墨子多半是對著銅鑒琢磨出這些原理。

簡略地與桓譚描述了這其中原理,甚至還當場演算了一下望遠鏡原理的小公式后,為了對先賢表示崇敬,第五倫也不吝將望遠鏡的“靈感”歸結于受到墨經啟發。

言罷,第五倫還不忘給桓譚挖坑:“百家之淪亡,倒也不全是暴秦之過,而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不過是推了諸子之學最后一手,彼輩猶如百川歸于一統,已是大勢所趨,時至今日,早已沒了諸子后學,只剩下像君山這般喜好‘雜學’的儒士了。”

“不過予以為,諸子九流十家與儒學,皆是往圣之絕學,過去兩百載間,諸儒重新發揮六經,鉆研每一經的學派多達數十,做的注疏章句多達數百萬言,皓首窮經而不能學成。”

“反倒是子學,鮮少有人問津。”

第五倫輕撫著千里鏡道:“既然光靠著墨子中區區八條,便制出此等軍國利器,若士大夫們能盡用墨學,再令巧匠學之,這世上,不知能多出多少種利國利民的精巧之物,國之重器!”

言罷,他殷切地看著桓譚:“天下之人多為俗儒,唯獨君山博聞,而不拘泥于六經窠臼,整理子學,尤其是《墨子》之事,舍君其誰?”

這話讓桓譚也頗為心動,他本來就對諸子學有濃厚興趣,作為一個連鬼神、魂靈都不信的異類,第五倫的這一番說辭,確實很對胃口,遂大刺刺地應承下來,殊不知,已經上了第五倫敞開的車門。

民間關于墨子、公輸班的傳說本就多,許多人都相信,他們曾經制作了無數黑科技,傳得神乎其神。在洛陽這工商發達的地方,某工匠制作的普通物件,只要打上墨子、公輸遺物的旗號,都能騙一大堆人趨之若鶩。

第五倫也順水推舟,決定來一波借殼上市,借諸子學以揚后世真知識,若能成功,這也算另類的“文藝復興”呢!

雖然第五倫有一個龐大的“開士民之智”的計劃,但本著循序漸進的原則,今日話題點到為止,沒有一步到位。

但他,還是小覷了桓譚。

是夜,結束了宮中的小小宴饗后,桓譚酒足飯飽,從皇宮回家的路上,他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里,閉目休憩時,卻總想起自己白日時使用“千里鏡”時的所見,卻猛地睜開眼來!

“停車!”

除夕宵禁放開,御者正行駛在最為熱鬧的街道上,洛陽士女正簇擁在外面,或觀看儺面,或欣賞百戲。

但桓譚耳邊,一切喧囂仿佛都安靜了,下來,他只是呆呆地抬著頭,看著洛陽上頭并不狹窄的夜空,似乎覺得還遠,他竟不顧自己的寬衣大袖,在路邊踩上了賣肉的案幾,又攀著一個臨時搭了賣飴糖的棚屋,就這樣跑到了二層樓的屋頂上。

“桓大夫!”

御者的瞠目結舌,小商販氣急敗壞的罵罵咧咧,左近士庶的指點圍觀,甚至是遠處警曹巡捕聞訊而來……桓譚都不在乎!

腳下布履踩著瓦片有些打滑,正旦的風很冷,拂動他的胡須,當然,也可能是桓譚自己就在顫抖。

他的雙目,只盯著在漫天星辰!

“陛下今日白天說,有了千里鏡,若陡遇兵革之變,無論白日,即深夜借彼火光用之,則遠見敵處營帳人馬器械輜重,便知其備不備。而我得預為防。宜戰宜守,功莫大焉。”

“不,皇帝的想法,實在是太小了!”

桓譚忽然若瘋癲般哈哈大笑,展開雙臂,仿佛想要展翅而飛,又好似欲將那滿天星斗擁入懷中!

“用千里鏡來窺天,起到的功效,豈不是更大!”

桓譚的興趣點實在是太廣,在天文方面成就也不小,他乃是自漢以來,“渾天說”一派的正統繼承者,認為全天恒星都布于一個“天球”上,而日月五星則附麗于“天球”上運行。

想當年,第五倫的老師老揚雄篤信的是“蓋天說”,然而而在一個冬天的白日里,揚雄與桓譚在宮里等待皇帝接見時,共坐白虎殿廊下,桓譚用無可辯駁的精彩論述,將博學的揚雄都說服了。

從此揚雄摒棄蓋天說,加入了渾天說行列,還和桓譚一起,反過來提出八個問題來責難蓋天說,即所謂“難蓋天八事”,將保守的天官們打得落花流水。

眼下,渾天大盛,蓋天式微,然而桓譚尤不滿足,他雖然相信渾天才是真理,但依然不夠完美,許多古人留下的問題,他們依然無法解答。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出自湯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

桓譚念著屈原的《天問》,一時間在屋頂上熱淚盈眶。

“既然千里鏡能將物放大十倍二十倍之巨,那用來觀日月星辰,過去凡人肉眼不能及處,豈不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念及此,他也顧不上回家了,竟當著圍觀群眾數百人的面,從屋頂上一路滑著,徑直跳下,摔了個大馬趴,然后又掙扎著起身,不顧擦傷,站在車輿上,急聲勒令御者:“快,回宮去!”

桓譚是個急性子,他啊,一刻都不愿意等,現在就要去向第五倫討要那枚皇室留下的千里鏡,今夜就要在宮中觀星臺上,探索星辰奧秘!

隨著桓譚的車馬匆匆折返,在附近圍觀的人已多達上千,有人認出了桓君山,他對著星辰狂笑,手舞足蹈的事跡,在洛陽一傳十十傳百,這個除夕夜,注定將留下一個傳奇的故事,銘刻在天文學的歷史上:

世俗短視的皇帝第五倫,重金打造望遠鏡作為軍事用途,而睿智的大學問家桓譚,卻見它對準了天上的月與星,進而離這個世界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完美的科學故事,不是么?

然而此時此刻,洛陽南宮的觀星臺上,第五倫也在舉起千里鏡,對準那一顆顆星辰,他看得津津有味,在蕭瑟寒風中,但也顯得身形孤獨。

直到他聽到宮人傳訊,說桓譚回來了!

“回來求借千里鏡?”

第五倫先是一愣,等繡衣衛的人搶先一步來稟報發生在洛陽集市的熱鬧后,皇帝立刻反應過來,頓時大笑,和桓譚在屋頂上一般高興。

第五倫很欣慰啊,就像是看到他的小太子,終于從爬到站。

在第五倫看來,開古代士人見識,也和育兒差不多,你可以連作業都替孩子做,但也可以在側引導,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啊!

“開宮門,讓桓大夫進來。”

第五倫道:“讓他看!”

武德三年一月初,且將視線投歸南方,身在宛城的岑彭,也收到了皇帝的“禮物”。

他的對手馮異攤上了一位會打仗的名將皇帝,劉秀身在揚州,卻操控布置了全局,甚至連各路如何進軍,重點何處,到了某地該如何打都考慮到了。

然而第五倫對岑彭,卻頗為粗放,基本沒有指手畫腳——第五倫對前線的干涉,是典型的看碟下菜,遇上吳漢這類猛將,微操就得多些,而對岑彭,第五倫卻格外放心。

在千里鏡送到前,第五倫相當于將整個豫州都給了岑彭,幾個郡的民力、資源,都可以讓岑彭加以利用,自行調配民夫,更有源源不斷的糧食,從三河向南運輸,滿足岑彭數萬大軍的需求。

最多也只點出襄陽是重中之重,而后便點到為止,交給岑將軍自由發揮。

岑彭能感受到皇帝對自己的信任,眼下得到千里鏡后,試用一番,亦是愛不釋手:“兩軍對壘之際,以此窺遠神鏡量其多寡,知虛實,便可料敵于先了!”

戰場信息是極其重要的,過去岑彭交戰,也得登高眺遠,先審地勢,察敵情偽,專務乘亂。不過僅憑肉眼眺望,既看不遠,也未必都看得清。尤其是在戰斗中,更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如今多了千里鏡,岑彭大可說一句……

“敵,在我眼中矣!”

然而好壞消息總是參半,就在岑彭秣馬厲兵,隨時做好進取襄陽的準備時,一個噩耗卻也傳至案頭……

“有綠林山中盜匪,協同舂陵劉氏殘留族人,煽動數縣士民,擾亂于南陽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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