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級別最高的封疆大吏,無疑是州刺史,名義上比九卿低半級,實則權勢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但有監督之責,一州民政經濟還盡可干涉,無怪乎有人說刺史“名曰方牧,實為諸侯”,用人不可不慎。
但在青州刺史的任命上,第五倫卻一改先例,不再從嫡系、老臣里挑,而是選了一個降將!
這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李忠自己,當接到詔令時,他正在信都養老等死,聞訊先喜又憂,旋即畢恭畢敬地推辭:“臣乃北漢降臣,做過偽帝劉子輿丞相,且非起義,而是投誠。河北一役后,陛下赦臣不殺已是萬幸,若還愿用臣,外放遠郡為一太守、君丞足矣,刺史之職,臣實在是擔待不起啊!”
但李忠的推辭沒有奏效,原因很明顯,第五倫需要一個熟悉青州的人跟在小耿兵鋒后去坐鎮。李忠能力沒問題,又是青州東萊郡大姓,是制衡小耿將軍,約束幽州突騎避免為禍地方太重的不錯人選。再者,第五倫就是愛用這些沒靠山、黨羽的降將,作為孤臣給那些漸漸成型的派系摻沙子。
李忠推辭并不堅決,畢竟正值大爭之世,誰愿頭發未白、功業未建就徹底淡出呢?扭扭捏捏還是上路了。
他出發前去洛陽謁見皇帝,接受印綬,第五倫是如此叮囑李忠的:“三齊之地,最富庶者莫過于臨淄,不但是海、岱間一都會,也是天下最大的城市!憑負山海,利擅魚鹽,號稱富衍,物產盛厚,他日攻略徐州淮北,正需要齊地人力糧布。再加上齊地乃伍氏故土,列祖墳冢所在,孤不希望破壞太甚,卿身為刺史,再賜尚方斬馬劍,若遇兵校桀驁,不聽耿將軍號令禍亂地方,可立殺之!”
皇帝話放在這,李忠自從隨軍出征后,就與伏隆合力,時刻規勸耿弇,同時死死盯著幽州兵,以防他們干出在河北一樣的事來……
但李忠萬萬沒想到,耿弇居然會拋下他和主力步兵,自將五千騎奔襲臨淄!
李忠最初擔心耿弇的冒險失敗,使青州戰役全功盡棄,當聽聞臨淄之戰魏軍獲勝后,這下,又憂慮幽州兵如今成了脫韁的野馬,進入富庶的大城市無人監督。
隨著臨淄告破、張步潰逃的消息傳到濟南,攔著李忠及魏軍主力的東平陵、昌國等城塞頓時失去了頑抗的斗志,紛紛開城投降,李忠得以兵不血刃通過。
方至臨淄周邊,李忠就暗道不妙。
作為聚集了數十萬人的大城市,臨淄四郊一樣繁華密集,戰國楚漢時的齊國諸田大多被劉邦遷強遷入關,這才有了第五倫那一大家子,不過剛走一批舊貴,又添更多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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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氏齊國建立后,貴為高帝長子、第一諸侯,也極能生,幾代人下來,繁衍了大批達官貴人,他們嫌臨淄太擁擠嘈雜,就愛在郊外池塘、河流邊弄個大莊園,過著舒服的生活,構成了齊郡的鄉豪階層,兼顧農商。
青州天高皇帝遠,鹽鐵專營也搞得不徹底,于是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鹽。巨商豪民,擅山海之貨,以致富業,役利細民,就算王莽在位時,也對他們心有余而力不足。
幾年前,赤眉軍橫行東方,卻對臨淄沒構成太大威脅,只嚇得這批豪貴建立塢堡碉樓,小心提防,援引張步為保護傘。后來,因畏懼第五倫像在河北那樣清算諸劉,諸豪對張步大力支持,他們提供的豪強武裝構成了齊軍主力。
但如今,臨淄郊外一座座塢堡卻燃起了滾滾濃煙,李忠路過時,卻見部分莊園被搗毀,幽州突騎正趾高氣揚地押送一批批垂頭喪氣的男女離開,而他們的奴隸徒附則不知所措地站在莊園,看著主人被帶走。
更有幽州兵帶著新降的齊兵,在進攻負隅頑抗的塢堡莊園,攻破之后沖進去奸淫擄掠,無人敢管。
李忠卻敢,他喝止了一批幽州兵的暴行,綁了為首者,質問他們為何擄掠民間?
“這是民?”幽州上谷騎士身上披滿了搶來的綾羅綢緞,一口難懂的方言,語氣很沖:“耿將軍有軍令,臨淄郊外的豪強大戶,但凡不主動迎我軍者,皆視為張步殘黨,可隨意略取,若是彼輩開門,吾等收一批糧秣也就算了,如果不開,那便只能強行打下!否則就算縱敵!”
得知李忠是刺史,他也不怕,揚著下巴道:“吾等只聽魏皇陛下及車騎將軍之令,青州刺史?那是何物!?”
李忠勃然大怒,但還是忍著,沒動用尚方戰馬劍殺死這批人,因為他仔細一想,第五倫給的權限頗為模糊,能殺的只是不聽小耿命令擅自劫掠者。但這批人卻奉車騎軍令,打著誅滅張步殘黨的名義行事,拿東西變成了搜羅戰利品,兩者性質大為不同,李忠不愿未至臨淄就和耿弇徹底鬧掰。
“只不知臨淄情形又如何?”李忠更急,都邑周全是他的底線。
等遠遠望見龐大的城郭時,李忠心中咯噔一下,臨淄城周邊煙霧縈繞,仿佛里閭處處走水,莫非是連耿弇也約束不住幽州兵,他們在城里殺人放火了?
只是走了半天,卻鮮少遇到逃出的難民,這讓李忠開始懷疑,耿弇怕不是封閉城郭,下了屠城的命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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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靠近起火冒煙之處,他才松了口氣,原來只是臨時征召的民夫在燒戰亡的尸體,一個個蒙著口鼻,聽他們說,魏軍沒大肆殺戮,還管口飯吃,看來耿車騎是講點規矩的。
抵達臨淄雍門時,未見耿弇來接,倒是伏隆在,恭恭敬敬地朝李忠拱手:“李刺史可算到臨淄了!”
原來,當日蓋延帶著漁陽突騎追趕張步東去,一路上殺戮甚重,自此往東八九十里間僵尸相屬,但還是沒攆到化妝成平民竄逃的張步。
此后,蓋延繼續帶兵攻略東方的淄川郡,追索張步,耿弇自個則掃蕩周邊縣邑,臨淄城丟給伏隆和東郭長安來管。
聽李忠說了他的憂慮后,伏隆大笑:“刺史可放心,耿將軍知道大局與分寸,因知幽州突騎軍紀差,連臨淄都沒放彼輩進,只讓冀州騎士接管,彼輩多出身寒門閭右,能聽進去道理,不至于像幽州兵那般有戎狄之貪,難以管控。”
為此耿弇沒少被幽州上谷兵埋怨,說他居然原諒了冀州兵戰場上“放冷箭”的大恨,真不知誰才是耿將軍的嫡系!
為了安撫部眾,耿弇才放縱他們在城外稍得發泄……
李忠急得跺腳,此舉會導致青州其他各郡豪強堅決站在張步一邊負隅頑抗:“伏大夫乃明智之人,為何不勸阻耿將軍?”
伏隆哪勸得了新勝的驕將啊!更何況,耿弇也不是任人亂搶一氣。
他解釋道:“入臨淄后,耿將軍與當地人約法三章,制作了一大批五彩門牌,只要是主動歸順的豪家、里閭,就分發掛一塊,魏兵敢有冒犯者立誅之。而只要有微弱抵抗之處,就會以雷霆之勢剿滅!”
這下李忠便沒有理由追究了,至于耿弇的命令執行得如何,有多少莊園、里閭是遭了不白之災,又有多少平民百姓被波及枉死,根本無從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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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只能暫時滿足于臨淄完好無損,好歹能給第五倫個交待。
“齊地古來以鹽鐵富稱天下,臨淄城眼下將近三十萬眾,除卻一半人務農外,其余多是工匠、織女,能工巧匠足以制作革甲器械,而織坊號為冠帶衣履天下,也足以滿足士卒衣著所需。”
再加上這密集的人口,就是現成的民夫,奪取臨淄后,魏軍就在東方有了一處穩固的基地,能夠解決三軍衣食,繼續向東攻伐了……
“然也。”伏隆頷首,對未來做出了預測:“張步在東方尚有嫡系,淄川郡他守不住,或許會逃到北海,效仿楚漢時的田氏兄弟,以濰水為屏,等待東漢劉秀救援。”
形勢與兩百年前如此相似,只是田橫兄弟的后代所建魏國在西,而劉秀則占了項羽的位置,只有齊地本土政權繼續挨打沒變。
二人正在臨淄小城中商議恢復齊地民生,外頭卻傳報,說車騎將軍回來了!
李忠和伏隆迎了出來,卻見大腿上剛扎過一箭的耿弇,竟仍騎馬出入,似無事一般。
李忠拜見這位“搭檔”后,還是提了來時所見,他怕壓不住耿弇,遂搬出第五倫來:“陛下再三叮囑,希望齊地完璧而歸,百姓無虞,將軍此舉雖無大過,但仍可能嚇到諸郡豪家,寧可投漢,也不愿歸魏啊!”
耿弇剛打了一場漂亮仗,心氣高著呢,渾然沒當回事。
李忠在那苦心造詣地規勸,耿弇心中卻念叨著第五倫在“密詔”中的叮囑:
“幽州騎兵勞苦功高,若破臨淄,雖需保全大邑及平民、工匠,但周邊豪強多依附張步,心向劉秀,留之易為后患,不如翦除大部!令幽州突騎擊而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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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弇也是豪強出身,卻對青州同行們毫無同理心,對第五倫的密詔深以為然:對啊,豈能又讓馬兒跑,又叫馬兒不知草呢?戰爭可不是一次性買賣,而是長達幾年甚至十年的征伐,士卒得到浮財絲帛作為苦戰的犒賞,往后打仗才能更盡力,否則誰肯賣命;而官府事后則能得到搬不走的莊園土地,彼輩過去兩百載專擅的鹽鐵之利,也能盡歸公家,此乃皆大歡喜也!
他不會將密詔內容披露給別人,尤其是李忠這傻乎乎執行第五倫“大計”的家伙,只點頭同意,心中不以為然,往后我行我素。
末了,耿弇又告訴李忠、伏隆一個好消息:
“張步不可能重復楚漢之事,憑濰水為屏障抵御我軍了。”
“蓋延將軍已攻入北海郡,聽聞張步潰敗,北海、高密二郡皆上降書,愿奉武德正朔!”
真是墻倒眾人推啊,這兩個郡位于青州本體與膠東半島的連接處,失去它們后,張步就算抵抗也再無縱深。
“那張步何在?”
“往南逃了,遁至其老巢瑯琊郡。”
李忠自告奮勇,發揮他本地人的優勢:“東萊乃我故鄉,可去信規勸太守及當地父老起義。”
伏隆看著地圖捋須:“若東萊愿降服,張步就只剩下三個郡了。”
“膠東、瑯琊、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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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山地遍布之處,膠東丘陵叢生,瑯琊、城陽則有沂蒙山區,乃是齊地最難攻的地方。
李忠道:“昔日樂毅攻齊,五年下齊七十余城,唯獨莒、即墨未服。”
伏隆接話:“莒在城陽、瑯琊,而即墨,正是今日膠東郡!張步搜羅黨羽,至少能得眾一萬五,反攻則不足,依托丘陵守御則尚可。”
二人都希望大軍能放緩腳步,先鞏固臨淄等地,徹底控制那些新降的郡,再慢慢攻伐張步不遲,沒必要急著去翻山越嶺,白給敵人機會。
但耿弇不愧被第五倫評價為猛如虎、狠如羊,依舊一副窮追猛打的架勢,說道:“今日不同往日,吾與蓋延麾下雖多為燕地兵。”
“但這次,卻要比樂毅打得更快,走得更遠!”
他的手在地圖上一抓:“眼下是六月,齊地七十二城,一個不少,入冬前統統要奪取,作為獻給陛下的禮物!”
區區青州已經無法滿足耿弇“貪如狼”的胃口了,這只是開胃小菜。
他的目光,盯上了瑯琊以南。
來歙來君叔,那個當年首創“騎馬步兵”,讓耿弇死活沒追上的男人,此時正坐鎮淮北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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