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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桓譚認為,千年前詩經里的這句話,說明早有智者指出月食乃尋常之事。而進入漢朝后,疆土遼闊,天下太平,對日月星辰的觀測也更加細致。
他記得,司馬遷在《天官書》里就總結了歷代月食的規律,一針見血地指出:月食,常也;日食,為不臧也。言下之意,月食既然有規律可尋,那當是一種“有常”的現象,不能被看成是惡兆。
可司馬遷畢竟是學黃老出身的,這在漢武朝后被視為“三觀不正”,他的微弱聲音淹沒在諸儒喋喋不休的讖緯預言中。
自董仲舒等漢儒以陰陽五行入經,定天人感應,玄學愈演愈烈,也就沒人把司馬遷苦心造詣的結論當回事。每逢月食,公羊家、歐陽尚書、易、齊詩,各派便紛紛提出觀點,與朝政德行強行牽扯,借機打擊政敵,甚至能逼迫皇帝廢后下罪己詔……
桓譚作為一個天文愛好者,一位堅定的“渾天說”支持者,老早就懷疑過月食,只可惜那時還沒千里鏡,觀測不便,前朝文獻又被學閥劉歆收走,諱莫如深,桓譚和揚雄都無法得知歷代確切的記載。
他們也曾去問過劉歆,但劉歆卻言之鑿鑿地說:“司馬遷之言,乃是誤謬,月食無常。”
劉歆雖然卷入政治,但學術水平沒人敢質疑,桓譚也就信了。
直到新莽倒臺,前朝文獻落入第五倫之手,甚至在“保護”劉歆家時,還搜出了老家伙編撰的《三統歷》遺稿逸文,其中很多是未公之于眾的,桓譚回到北方,奉命整理劉歆遺作,這才讀到了一段讓他七竅生煙的話!
“推月食,置會余歲積月,以二十三乘之,盈百三十五,除之。不盈者,加二十三得一月,盈百三十五,數所得,起其正,算外,則食月也……”
桓譚大為震驚:“原來劉歆早在編撰《三統歷》時,便已根據歷代記載,推算過月食周期了!”
這不是經驗性的總結與目測,而是一整套縝密的算法,推斷出每135個平朔月,便有23次月食季候,平均下來,一年兩次有余。
然而劉歆明明已離揭開事實只差一小步,卻停下了,甚至掩藏成果,新朝時每逢月食,他也沒少摻和,以陰陽學說抨擊政敵不亦樂乎。
桓譚惱火之后,很快就明白了劉歆的用心:“王莽當初重返朝堂,其中一環,便是借漢哀帝時一次月食,令王氏與劉歆趁機進言,攻擊外戚傅后、丁后一派。”
盡管時隔多年,但只要王莽在位,劉歆一旦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讓老王莽的臉往哪擱?加上劉歆也篤信陰陽,不愿承認月食和日升日落一樣,是尋常事,于是就只能自欺欺人:
“天人感應不會有問題,一定是我的計算出了錯誤!”
這老家伙遂假裝一切如故,讓這計算沉于簡牘之中,直到被桓譚翻了出來。
而當第五倫得知此事后,也頗為感慨,暗想:“果然,當學術牽扯到政治,就別想自由正確了。”
話雖如此,第五倫欲破除日月食乃至于地震、洪水、旱災這些“災異”身上的迷霧,其實也是出于政治目的。
他喜歡一切都在掌控之內,但按照天人感應那一套,卻總是帶來意外。國家這么大,怎么可能處處風調雨順,但凡疆域內出了一點災害,都是政治失德造成的,哪還怎么做事?盡管第五倫已狠狠打壓,但篤信這些的士人,仍會暗暗形成輿情,對著不滿之處指手畫腳。若是大一統,也隨他們鬧去,可如今吳、蜀尚在,被對方借題發揮引發動蕩,煽動民情就不妙了。
所以要選擇最容易推演的月食周期入手,進一步打擊讖緯神學,讓隔壁劉秀、公孫述每逢災異跳大神的舉措,看起來像個笑話。
兩年前的武德七年三月,長安同一天遭遇日食、月食,就鬧得人心惶惶,官府辟謠也沒起到大用,必須要提前預測才行——劉歆《三統歷》中的月食周期確實有錯誤,沒法完全jing確,桓譚必須重新推算才行。
差之毫厘,謬之千里,第五倫遂對桓譚的觀測竭力支持,令工坊燒制更加透明的玻璃,改進千里鏡,讓它的倍數一點點增加……
桓譚一點點接近了他想要的“真相”,為了向太學士人們證明月亮的陰晴圓缺并非是體積盈縮,桓譚進行過一次觀測。
那天晚上,夜色清朗,繁星閃爍,一彎新月浮游夜空。桓譚帶著太學百名士人,站在未央宮的觀星臺上,觀測西方白虎第5宿,一顆明亮的星星“畢月烏”,看它怎樣被逐漸移近的娥眉月所掩沒。
當“畢月烏”和月亮相接而還有一些縫隙的時候,“畢月烏”很快就隱沒起來了,這一幕被十多架千里鏡同時觀測,更有畫師在旁記錄。而桓譚jing確測定了“畢宿五”隱沒的時間,計算出確鑿不移的數據,證明那一些縫隙都是月亮虧食的部分,“畢月烏”是被月亮本身的陰影所掩沒的。
月亮的陰晴圓缺,與其大小體積無關,既然如此,那月食,也應該是類似的情況!
最終桓譚測得,約19年便會發生28次月食,當這份結果呈送到第五倫案頭時,第五倫反問他是否確定,因為按照話桓譚的推測,下一回月食,將發生在武德九年臘月十五,這次,第五倫不打算像兩年前一樣被動,他要提前宣布預測結果!
“屆時,劉秀、公孫述二人,定會誠惶誠恐,擊鼓射天救月,唯獨予視之為常,仿佛月升月落、陰晴圓缺一般。”
第五倫肅然:“可一旦出現錯誤,月食的日子不準,予將為百姓所疑,更遭天下所笑!”
“君山,汝敢保證,這計算無誤么?”
面對第五倫的目光,桓譚頂著巨大的壓力道:“臣觀星四十余年,以千里鏡望月七年,推算月食周期亦有數載,反復計算,于時、刻不敢jing確,但月食之日,絕不會錯!”
雖然當時頗為自信,但真到了月食當日,桓譚還是頗為緊張,從天黑起就帶著學生們仰望夜空,直到脖子仰酸,月亮都沒發生侵蝕。
眼看夜漏子時將至,今天即將結束,他的預言就要落空,月食這才不緊不慢的發生,桓譚這才如蒙大赦,后退幾步,靠在墻上讓自己勿要倒下,享受起眾人的歡呼來。
人對自然的恐懼,很大一部分來源于未知,當人們知道一件事是有規律可預測,并且不會對生活產生巨大影響時,那份生怕月亮被怪獸吞噬的誠惶誠恐,就會消弭許多。
他們反而會油然生出一種心態:果然,一切都在皇帝陛下掌控之中!
桓譚緩了口氣后,心里不由得意起來,雖然差點過期,但他的計算與預言畢竟是兌現了,眾人看他的目光大不相同,而桓譚也有點飄飄然,來到第五倫面前,向他表起功來。
“陛下,既然月食如數發生,可證此為常事,陛下答應要撥給天官署的黃金,是否也得兌現呢?”
第五倫大笑:“這是自然。”
皇帝令少府速速給天官撥款,但卻又喚了桓譚近前,有些不懷好意地笑道:“君山是不是高興得太早了?”
桓譚愣住:“陛下何意?”
第五倫笑道:“如今可知月食乃常事,若放在渾天說中,又如何解釋?”
桓譚一下子愣住了,對啊!
按照渾天說的理論,根本解釋不通月食,可現在他卻jing確計算了月食的周期。
第五倫的話很輕,只對桓譚一個人說,卻猶如一顆月亮,狠狠撞進了桓君山的心坎里,將他過去五十年的天文理論砸了個天翻地覆!
“既然月食周期沒錯,那么……”
“會不會是渾天說,錯了?”
桓譚前幾年還在憤懣嘲笑劉歆的食古不化,為了硬湊陰陽讖緯,就無視也月食周期的事實。
可現在,輪到他做這個艱難的抉擇了。
“渾天說怎么會錯呢?”
渾天說于他而言,就是信仰啊!桓譚為光大渾天說,與漢朝、新朝的天官、老儒們斗了幾十年,甚至還靠著自己的駁辯,將原本信奉蓋天說的揚雄說服,拉入了自己的陣營。
然而連桓譚也不得不承認,當他得到了千里鏡,將目光延伸到更遠,對日月星空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后,曾經縝密無誤的渾天說,似乎出現了一道裂痕。
比如他曾經觀測到,遙遠的火星在千里鏡中,竟頗似一個小月亮
但桓譚又豈是那么好說服的,他很快就給渾天說加了一個“補丁”。
離開觀星臺回到廳堂中后,桓譚就纏著第五倫嘮嘮叨叨起來,非要證明自己的理論沒錯。
“臣與子云所言渾天說,較之蓋天說更進一步,蓋天以為天是半球,而渾天以為是一圓球。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內,而日月星辰,則附麗于‘天球’上運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度之一。”
第五倫頷首,說白了,這還是一種“地心說”。
桓譚又道:“但就算是渾天說,也不以為‘周天’便是宇宙界限,天球之外還有他物。如今要解釋月食,是否能說,‘周天’并非一平面,而層層相類,或有九天之多。”
“屈原《天問》有言,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故臣以為,虹蜺云霧,不過是第一重天,據月亮運行周期,或是第二、三重天,距大地較近;而太陽者,則居四、五重天,距大地遠?地、月、日三者運行之際,或有相互遮蔽,則出現月食!”
好家伙!第五倫發現桓譚還真是位能舉一反三的人物,這九重天確實能用于說明地球距日月星辰的遠近,不枉自己費盡心思,時不時就扔出個后世知識指點他。但很快桓譚就又陷入了自己的邏輯漏洞,他的眉毛顰起,就算如此,也難以完美解釋月食的發生。
他距離真相,其實就差一點點了,第五倫決定再進一步,給桓譚指一條明路。
“予近來得到一本古書,名曰《周髀算經》。”
這下桓譚的眉皺的更緊了,他立刻回道:“陛下,此乃漢時方士托古而作,并非周公遺書。”
桓譚反應之所以這么大,是因為這本書,是蓋天說那一派寫的,書中除了算數部分,處處為蓋天說張目。
“予知道是偽作。”第五倫道:“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中有一段話,予讀了頗覺有趣,卿且聽之。”
第五倫當然沒背下來,讓郎官竇固取來那卷簡牘,令其念道:“日者,陽之jing,譬猶火光。月者,陰之jing,譬猶水光。月含景,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當日則光盈,就日則明盡,月稟日光而成形兆,故云日兆月也,月光乃出,故成明月。”
第五倫看著桓譚,頗為直白地向他展示“正確答案”。
“這句話的意思是,月亮本來是沒有光,是借助太陽光才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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