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風從十八歲就開始想,他的婚禮,最好是在海邊舉行,要鋪滿紅毯,放滿鮮花,沿途都掛上捕夢網。當他牽著新娘的手往前走時,滿座的賓客都站起來為他們鼓掌,予以他們最真心的祝福。
他呢,他就穿著海藍色的西裝,牽著他最美麗的新娘,踏上紅毯,踏上漫漫人生路,從此一直幸福一直快樂,永遠都不回頭。
新娘的婚紗得是白色的,上面可以繡上一兩朵玫瑰花,淺淺的就好,不能太張揚,還有,裙擺得大,頭紗得長。
他很滿意自己的設想,透過大大的落地窗,已經看清了他的新娘,溫婉又倔強,一如他想象的模樣。
可惜是晚上,萬物都被隱藏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更看不清她垂下眸子時斂去的情緒,只能借著并不明亮的月光,目不轉睛盯著她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
起風了,她的長發揚起,一縷又一縷的纏繞在他指尖,絲絲縷縷,再扯不開。
他安靜的笑。
如果大海再藍一點,浪花再輕一點,海風再柔一點,那就更好了。
說到這兒,他灌了一口紅酒,酒香綻放在味蕾間,是他喜歡的味道,他瞬間覺得世界竟是如此的美好,美好得令他二十八年的人生都得到了完滿。
“這是你喜歡的婚禮?”
清淺的聲音傳入耳中,似乎帶著不悅,還有隱隱的哭腔。
沈黎風詫異非常,扭頭看著那張蒼白不失精致的面龐,十分不解。
怎么會這樣問呢,這不是她喜歡的婚禮的模樣嗎?按照她喜歡的來辦,她居然不高興?
姚瀾漪,他的未婚妻,不是最喜歡大海的嗎?
“呵。”姚瀾漪看著長身立玉站在落地窗前的清冷男子,嘲諷的勾了勾嘴角。
那雙眸子,看似染了醉意,可是醉意之后滿是清明。
她知道的,他若是不想醉,哪怕是嘗盡了世間陳釀,他也不會醉,她很確定,他是清醒的。那么,他滿心期待的婚禮為誰準備,他想牽了手一直走下去的,又是誰?
他滿腹的柔情蜜意,滿嘴的海誓山盟,真的確定嗎,他愛的是她?
沈黎風隨手把高腳杯一扔,杯子在腳邊碎裂開來,暗含某些破碎的情緒。他搖搖晃晃的走了過去,雙手捧著姚瀾漪的臉,一點一點摩挲,仔細的端詳,至寶般,舍不得錯過分毫。
他愛的,當然是她,從一開始到最后,他愛的,不就只有一個她?
他向全世界宣布了他愛她,全世界都知道他愛她,只有她,躊躇著,張望著,總也不信……
“沈黎風。”姚瀾漪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漠然的笑了,“你忘了,從小到大,我最討厭的就是海!”
沈黎風的腦子里光速般閃過一個畫面——她瘦削的兩只手臂抱著膝蓋,以蜷縮的姿態坐在礁石上,任海浪不斷地拍打著礁石,穩坐如山,白色百褶裙和高高的馬尾在風中晃呀晃呀。
“二哥。”月光下,她輕輕的喊他,不曾起身,不曾回頭,聲音冰涼,仿佛浸染了月色。
他恣意的坐在沙灘一角,目不轉睛看著她纖瘦的背影。
他想抱一抱她,無數個夜晚,無數次的想要抱住那抹刻入他骨髓的背影,但他沒有動,一步都沒有動。
他太明白了,來日方長,幸福是會滿的,用一點少一點,余生那么長,他不能太早的將他們的幸福揮霍光。
她,她呀,不過就是一只風箏,不論她以何種姿態,飛得有多高,只要牽扯住風箏的線在他手中,她勢必要回來,遲早要回來。
他只是忘了,扯住風箏的線斷了,風箏就飛遠了,逐漸游離在他的視線之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到頭來,他失去的,不止是風箏,還有脫離掌心卻牽絆著他的線。
就如他以為,只要能夠看見她的背影,就永遠可以循著她的步伐,跟在她身后。
從來都沒有想過,他看得最多的是她的背影,到頭來,她留給他的,也只剩下一個背影。
她是指間的風,他竭盡全力的握緊了,以為她服帖的臥在在他手中,其實她早就走遠了,等他察覺,已經無從尋找。
姚瀾漪不知何時走的,踽踽獨行的那抹背影,瘦削,孤單,淡漠,疏離,與印象中的逐漸重合。
他有等不及分清那是她還是她,就魔怔了似的飛奔著追了上去,在纏枝大鐵門門口追上了那個背影,片刻都等不得,從后面伸手,一把將他心心念念的人抱了個滿懷。
就是這樣的感覺,抱著她,像是抱住了從前,也抱住了未來。
輕輕的,試探著擁緊。
“你回來吧。”他說,“我求你,我求求你。”
回應他的是冷冷的海風,摻雜了微微的濕潤,如同滴落的眼淚,咸咸的,醞釀了苦。
懷中的人動了,在他近乎沉醉和癡迷目光中,揚起手來,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她說,“沈黎風,你真可憐,守著一間空屋子,拼了命的留住早已經不存在的氣息,分明那么想她,卻將所有的記憶都塵封起來,連她的照片都不敢觸及。你心里也清楚,斷了線的風箏遲早要飛向別處,折損了也好,被人撿去了也好,千千萬萬種可能,唯獨不會飛回你手中。你站在你的禁地,站在你親手編織的美夢里,又妄圖透過我的背影去思念誰?你看清楚也記清楚,我不是她!”
妄圖透過我的背影去思念誰?
你看清楚也記清楚,我不是她!
兩句話反反復復的在耳邊交替著回蕩,沈黎風的腦子似乎在一瞬間清醒了。
她說過的,她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當做影子,一天,一年,歲歲年年,用扮演姚瀾漪的影子來獲得一片屬于自己的小小的天地。
她傾力表演卻從未入戲,守著自己的本分和底線,沒有逾越半分。她不愛他,甚至不想面對他,直到離開的前夕,都還在用溫婉的語氣提醒他,她不是他的未婚妻。
他想起她的決然,想起她的冷漠,卻驚訝的發現,他始終想不起來她的眉眼。
五年了,他一邊靠記憶存活,一邊刻意遺忘,終于忘卻了她的樣子。
他應當高興,這是他日復一日飽受折磨后的結果,是他忍受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求來的割舍,可是當他的手覆在心口上時,他能感覺到,那里的跳動漸漸慢了,沒了。
他就知道,他不敢忘的。
到底推開了那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