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不歸

第285章 毀滅

江宏死了,戰死了。在飽受了戰爭摧殘之后,在被家族榮耀壓垮之后,死在了十八歲的那個夏天。

他戰死之后,靖邊王江家,再無一個男丁!

他的血還沒有干透,他的身體還殘存著溫度,這副滿是創傷的身體被姐姐抱在懷里,還如那個能說說笑笑的孩子。

可是他的眼睛閉上了,再也不能睜開。

他還沒有上學堂的時候,就曾經舉著小拳頭張牙舞爪、信誓旦旦地告訴姐姐,將來長大了,要保護姐姐,誰要敢欺負姐姐,他就張大了嘴巴咬他。江寒笑著問他,如果宏兒老了呢?成了老爺爺、牙齒都掉光了呢?江宏一本正經地回答:“那……那姐姐就快跑,宏兒抗揍!”

多么小孩兒氣的話。

他沒能活到牙齒掉光的時候,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十八歲的那一年。

江寒和江宏,是手足也是戰友,在父親去世的六年多里,苦苦支撐、扶持前行。他們是對方的依靠,也是對方活下去的意義。

江寒與江宏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晉王府的葳蕤館里。那天,他剛安撫了不同意與晉王府聯姻的將士們,回來葳蕤館和姐姐告別,說要去送和親的公主。他帶來了鹿肉,嬉皮笑臉的,變著法子逗姐姐開心。江寒還記得,這皮猴子故意從小凳子上跌下來,摔個屁股蹲,還像個孩子一樣吵嚷、撒嬌。

他說他看上了曲紹家的女公子,讓江寒下聘。

豐厚的聘禮已經準備好了,里面藏著他們的母親留給兒媳婦的傳家寶,可想做新郎的大男孩,又去了哪里呢?

江寒曾想,江宏就是她的天,有這一片天空,萬事萬物才有色彩。如今,她的天塌了,她便開始企盼,這個青面獠牙的凡世,毀滅了吧……

毀滅了吧,一百多年的榮耀!

毀滅了吧,涼薄可笑的朝廷!

毀滅了吧,讓人厭倦了的冰冷的戰場!

毀滅了,她就可以沒有顧慮地去見江家的先人,就可以沒有痛苦地守著她的小弟,就能輕松逃離不能左右的婚姻和帶著歉疚的承諾。或許幸運一些,她還能拉著她愛的那個男孩,與他相約下一世的見面,或許還能為后人寫一段平凡又甜蜜的故事。

沒有了江宏,這個世界還剩什么呢?

京城里沒有溫度的房子,還是朝堂上莫名其妙的指責?

所以,還是毀滅了的好……

匆匆趕到的蘇淮嬰,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面:跪在地上的江寒滿臉是淚,卻沒了哭聲,

一雙眼睛毫無光彩,整個人一動不動,好似被抽走了魂魄。她的懷里躺著一個滿是鮮血的尸體。尸體被鮮血包裹住,若不是他手上拿著“河清”“海晏”雙刀,外人幾乎無法認出尸體的主人是誰。

這具尸身穿著鎧甲,可惜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被江寒死死地摟著,卻不能有一點掙扎,曾經閃閃發光的眼睛,此時被眼瞼蓋著,不能有一絲的顫動;或喜或悲、或怒或笑的英氣十足的臉,也最終消失在了京城無數少女的夢中。

那個孩子是在無數人的期望中長大,終于又在無數人的注視下消亡了。

姐弟二人的周圍,躺滿了尸體,插滿了刀劍。滿地的鮮血與天邊的紅霞相比,不知道哪個更燦爛,哪個更刺眼了。

到處都是靖邊王府的士兵,每個人都跪著,上身挺直,頭卻低垂著。他們在為首領的犧牲而哀痛,同時也應該在為一場曠日持久又毫無保留的忠誠而惋惜吧。

到底還是晚了,到底還是功敗垂成。

蘇淮嬰躊躇了好一會兒,終于鼓足勇氣,緩緩走到江寒面前去。距離她越近,便越能感受到她的絕望和痛苦。好不容易想好的安慰,剛涌到嘴邊,又被濃烈的悲傷打碎了。

他用什么安慰她?這個世上,還有誰有資格安慰她呢?

讓她“節哀”嗎?讓她“珍重”嗎?讓她“向前看”嗎?

她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怎么“節哀”?怎么“珍重”?怎么“向前看”呢?

在那樣的人面前,你倒不如和她一樣,盼望著塵世毀滅,盼望著黑夜降臨,盼望著一切生命歸于沉寂。

時間過得真慢,每一個呼吸都那么艱難而漫長;時間又過得真快,風動、沙動、血流動,都需要耗費時間。蘇淮嬰便在著又快又慢的時間里,等了江寒許久。

“寒兒……”蘇淮嬰終于等不了了,用略顯沙啞的聲音喊她。

江寒似乎嚇了一跳,從痛苦中醒來的時候幾乎忘了剛剛發生了什么悲慘的事,直到低頭看見那張鮮血凝固的臉龐,觸摸到已經冰涼的體溫,才知道塵世還在,她卻失了靈魂。

“寒兒!”蘇淮嬰又喚了她一聲。

江寒循著聲音抬頭望見蘇淮嬰,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淚,反倒把手上和衣服上的血漬抹到了臉上,讓那張蒼白的小臉越發顯得恐怖。眼前逐漸清明,她像是看到了救世主,騰出一只手來,拉住蘇淮嬰的手。蘇淮嬰這才發現,江寒的手比江宏的手,溫度一點也不高。

“寒兒,你……”

江寒嘴唇動了動,起初沒能發出聲音,在試驗了幾次之后,才斷斷續續地說:“宏兒睡了,我叫不醒他。他很聽話的——你幫我叫醒他……”

蘇淮嬰:“……”

“他一會兒就醒了,是不是?”江宏用渴望的眼神等待一個答案。

“……”蘇淮嬰眼圈紅紅的,卻不敢落淚。他不知道該不該打破江寒好不容易構造的夢。

強壓下心里翻滾的悲傷,蘇淮嬰說:“把宏兒害成這樣的人還活著。寒兒,振作一點,你還有很多事要做。”

是了,是了。她有很多事要做。

洛河得逞了,江寒不會原諒他。

佛家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江寒承認自己沒有那么寬廣的胸襟,她只知道,血債只能由血來償還。

江寒拉著蘇淮嬰的手,說:“你說的沒錯。平仲哥哥,宏兒就交給你了,替我把他……好好地帶回去。”

“你呢?”

“我?”江寒的眼前又浮起一層白霧,“我要把洛河的腦袋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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