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大堂一片死寂。
看著滿地的尸首,許久,桓王苦笑一聲,抱拳對著班信和郭懷卿躬身施禮:
“二位,連累你們了,跟著我成了叛國的謀逆之徒。就算天下不信,我也必會將此處之事,原原本本說給宰輔閣部等人聽……”
“桓王殿下,這就想往自己身上攬功勞了?這里的事情,哪一樁哪一件是您安排的?”
梁擎笑瞇瞇地打斷他的話,抬手一枚袖箭,先打掉那護衛回手抹向自己脖子的長刀;然后袖子輕輕一甩,肅然拱手,向后堂的方向欠身下去:
“恭請鎮國長安長公主殿下!”
微飏身上重又穿起了孝衣,身后跟著左相、談乾、竇謹和善國公、崔集等六部九卿、勛貴重臣們,十幾個人,滿面沉重地慢慢走了出來。
大堂四周更是瞬間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無數的人忽然出現在外頭,祺王帶進來的若干護衛,還沒反應過來,就都被除了武器綁了起來。
微飏的目光冷漠地從俞太后和新帝、俞沛尸身上略過,在祺王身上微微頓了一頓,這才抬起頭來,沖著梁擎微微頷首。
梁擎眼睛都不眨地指了指那滿身是血、仍在發愣的護衛:“小心些,這個人奉恒國公之命謀逆,刺殺了太后、陛下和祺王殿下,又要自戕,堵上嘴,要防他咬舌自盡。”
那護衛瞪圓了眼睛看著梁擎,剛要高呼冤枉,已經被一團破布狠狠地堵上了嘴。
微飏偏頭往外看看,見馮荊正佝僂著身子躲在門邊,滿眼渴望地看著自己,沒理他,目光一轉,回到桓王身上,輕輕扯一扯嘴角:
“積年往事,必要讓他們自己親口當眾說出來,否則,人證物證,實在是太難收集了。”
說著,走到俞太后尸體前面,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腳尖輕輕點一點她的臉頰。
尸體的臉歪向一邊,敷粉的白皙腮上頓時一個臟乎乎的黑腳印子。
“先帝知道自己身后必是一場大亂,怕我與他們拼個魚死網破,所以才親自命趙歙給我下了藥。我醒來時,大勢已經那般,只得順勢而為。”
微飏半真半假地解釋了一句,回頭看向眾人,“俞氏倒沒想錯,趙歙、馮幾、馮荊,都是先帝留在宮里的伏筆,陸續跟我取得聯系,我才知道實情。”
說著,沖外頭點點頭,“馮幾進來。”
胸前裹著厚厚白紗布的馮幾被人扶著,艱難邁步進來,雙手呈上一個匣子:“這是我義父甄三九交待給我的,先帝崩逝前夜剛剛重寫的遺詔。”
馮幾已經走不動路,雙手顫抖,想往前送,卻再也送不出去。
梁擎忙伸手扶了他的手一把,下意識把那匣子接了過來,回頭看看微飏。
微飏點點頭,示意他把匣子呈給左相,續道:“這里頭的旨意,想必是左相親眼看著先帝寫的,還有承旨為證,起居注上也有注明。”
“是。那晚,只有老臣、承旨、起居郎、甄三九公公,我們四個看著陛下寫下了這道旨意。”左相打開匣子,取出黃綾,看了一眼,頷首道。
眾人忙圍上來看,各自驚訝地挑起了眉。尤其是善國公,滿意地捋著胡子微笑起來。
微飏等他們回過神來,伸手要過那卷軸,當庭展開,輕啟檀口:“有旨意,桓王跪接。”
桓王一愣,忙撩袍跪倒。
眾人對視一眼,也都跟著跪了下去。
“朕創業不易,雖皇子尚存,卻不愿江山托付非人。乃有長孫桓王衍,方正寬宏、果敢堅毅,可以為繼。著鎮國長安公主,代朕宣旨,傳位郁衍。
“朕大行后,諸事必亂。桓王登基前,眾臣一切聽長安公主鳳旨。欽此。”
桓王愣住了。根本就想不起來說一句“領旨謝恩”。
微飏也不管他,平平靜靜讀完,卷好旨意,再度放回那個匣子,雙手遞還給左相:“照規矩,這個該放哪就放哪去。”
左相不肯就接,叉手問道:“亂局須貴人坐鎮。桓王殿下如今入宮不便,還請鎮國公主示下,能不能暫居千秋殿,主持朝政。”
微飏嘆了口氣,看向談乾。
談乾摸了摸鼻子,別開臉。
微飏又看向善國公。
善國公含笑拱手躬身,深深施禮下去,卻不肯說話。
旁邊崔集恭敬欠身道:“大禮不辭小讓。還請公主勉為其難,不要再辛苦左相宮城、公主府來回跑了。”
最先反應過來、卻是最后說話的班信見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呵呵笑了起來,推上最后一把:“長安還是住進去罷。宮衛仍舊交給我,一應事情你都放心就好。宮里許多人事,你料理起來比旁人更容易些,就別虛客氣了。”
微飏看一眼猶自夢游一般的桓王和始終不肯出聲的談乾,不再等下去,徑自點了頭:“好。十月十二上上大吉。登基大典就定在那天。”
頓一頓,指著地上的尸首道,“這幾個人的罪名,班侯來擬,不要替皇家遮丑,否則新帝登基,一大堆的遺患。把先帝的旨意亮出來,這幾個人的處置都歸在我頭上。”
這個意思就是說,要把桓王摘干凈。
桓王剛想張嘴拒絕,梁擎搶著說道:“自然都要歸在公主頭上。此事乃是先帝臨終謀劃,除了俞氏這弒君的毒婦,公主乃是唯一守在身邊的,您不認,難道還要讓蒙在鼓里的旁人去認么?”
蒙在鼓里?
善國公、班信等人稍一思忖,忍不住都皺起了眉頭。
怎么,此事桓王事先還真不知道?!
“不瞞著你們,先帝苦心經營十幾年的征西大業,只怕就要斷送在你們幾個意氣用事的人手里。”
微飏不客氣地指著桓王喝道,“先帝在世,是否傳位給你一直猶豫,就是因為你這孩子過分重情義,反而把天下大勢放在一邊。若是為君之后還如此這般,這郁家的天下,我便取了給旁人坐!”
這話說得連不客氣都不算,而是僭越狂妄了。
可是桓王卻舉袖遮臉,長揖到地:“是。侄兒汗顏,無地自容。不如就請小姑姑入住紫宸殿……”
“住口吧你!”微飏翻了個白眼,“才說完你就又犯毛病!前朝女主才暴死了幾年?天下惴惴,生恐再來一個任性的女帝,我可不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梁擎在旁邊,雙手籠在袖子里,笑得兩只眼睛瞇得只剩了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