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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都是新開墾過種上的小秧苗,搭在田地面上,正巧他們穿過一叢幾乎有半人以上高的蔓菁子。借著遮擋,虞七悄悄抬起頭看第五胤。他面容一如既往地繃起沉默的線條,對三皇子的獻媚視若罔聞。
她秀氣的小眉疑惑地輕蹙。
既然他不甘于只當一個閑散王爺,何不向三皇子一樣頻頻往圣上跟前湊,看上去這般清高難以接近對他的謀劃有利嗎?
“沈老爺,您瞧著四周都是莊稼和蔓菁,那邊還有小麥,看樣子今年的春種沒被耽擱,但就是這地旱了點。”跟來的當地管農種的小官將手指插進土里說道。
圣上也將身子湊過去,蹙起眉研究起來。
突然,旁邊的蔓菁叢里竄出一個人來——
“我說,你們在我家的地里想要做什么!”
堯公公嚇得跳起來護在圣上前面:“你是何人!藏在那兒想做什么!”
虞七也被那人搞得身子一震,抬眸看起,卻見伸手擋在她前面的,竟是柳天寧。她張了張唇,卻一個字也沒出口。
那人黑著一張臉,面容陰翳:“我問你們才對,這是我家的地,你們湊在這兒偷偷摸摸的,莫不是偷糧食的賊罷。快滾,不然小心我報官!”說著,他高高揚起手中的鋤頭,頂著太陽的光暈,雖然模樣兇狠,但不過是虛張聲勢。
光看人數便也知道哪邊更占優勢。
這種難得絕佳的表現機會怎么能輕易放過,三皇子清了清嗓子,盡量從臉上咧出一個自認為和善的笑容:“呵呵,這位老鄉,我們不是壞人,我們只是途經此地的商人,最近蔓菁快熟了,尋摸著弄些蔓菁子油,這才停下來看看莊稼情況,你不要太過緊張。”
那黑臉漢子穿著一匹光膀子的背心,肌肉蓬勃的臂膀,一看便是常年做苦力活兒的標準配置。只見他將信將疑地緩緩放下鋤頭:“當真?”
“自然是真的。”為了讓他放松警惕,三皇子還特意拿出了銀票向他展示。
小莊稼戶哪里有幸見過銀票,平日里家里所用的是些碎銀子,一兩二兩的都對他們來說是筆大錢,此時見到銀票,更是眼睛發直,嗓子發干:“這……你們當真是收蔓菁的?我……我家地里有很多,要不……把我家的收了?”
“……”眾人閉口不言,三皇子您說。
三皇子咧著嘴干笑:“這我們要四處看看才能決定。”
黑臉漢子摩擦著手里的鋤頭:“那是應該的,應該的。諸位老爺要是不嫌棄,不如到我家里來喝口淡茶水罷,這日頭大,來落個腳罷。”
眾人面面相覷,沈老爺發話,微笑著對那黑臉漢子道:“也好,正好我們也口干,既然如此,那我們便跟你回去順便聊聊也好。”
“欸,好嘞!”
說著黑臉漢子便撥開蔓菁從里邊鉆出來,上田埂的時候,不小心將兩根蔓菁踩倒,歪歪斜斜折在地上。
于是,他便領著一行人往遠處小山丘腳下的家里行去。
隔了老遠便開始喊:“翠花!快準備些茶水吃食,咱家來收蔓菁的貴客了!”
說來也奇怪,這戶人家離村子似乎太遠了些,這一路上走來都沒瞧見其他的人戶,著實偏遠了些。不過想想也對,農戶家本就分散,依田而居,說奇怪倒著實是言重了。
踏進農家小院,竹片籬笆扎在土糊成的院墻上,院子里有塊打磨平整的大石頭,周圍擺放了幾個竹凳子,茅草搭在屋頂一層,屋外掛著幾件蓑衣,房門虛掩著。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但決計不是最窮苦的貧農,光瞧這院子有修葺的痕跡便知道,是個活得還勉強算體面的人家。
那被喚作翠花的女人著一身麻布衣裳從屋子出來,一見諸位貴客又慌忙進房里端了幾個空碗來。
“你快些,莫要怠慢了貴客!”黑臉漢子催促道,“幾位老爺,要不去屋里坐坐?”
眾人點點頭,跟他進了堂屋里。沈老爺跟他不緊不慢地聊起天來,什么家中有幾口人,家中幾畝地,一市斤多少錢,一一詳細問道。
那黑臉漢子也耐心,索性坐著回答問題。
原來這屋子就他和媳婦兩個人住,早年便分了家搬來了此處,方才路過的大半基本都是他們的地,絕對算不上貧農。聊著聊著,一時間倒也賓主盡歡。圣上最歡心的便是百姓能有飯吃,安居樂業,朝廷基業無憂,一時間交談下來也食欲大開。
正巧翠花端了些看著看著簡陋,但是勝在分量扎實的飯菜上來。
“來來來,諸位都坐下嘗嘗我媳婦的手藝,沒什么好酒好菜,但都是咱自家種的,新鮮!”黑臉漢子招呼道。
可除了第五朎和第五胤,沒人敢跟圣上圍坐在一個桌前。黑臉漢子也不強求,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位沈老爺在幾人之間的超然地位。
只有虞七的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黏在那位不聲不響的翠花身上,有些莫名說不上來的怪異。這個女人的身材比其他女人相比要健碩許多,端菜時露出的掌心也顯示有一層厚繭,看起來都像是干慣了農活的樣子。
只不過當她拿起繡籃開始在扇面上繡花時,虞七瞳孔一縮——
“老爺!公子!”
聽了她的喊聲,圣上拿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小丫頭你大呼小叫的這是作甚!”黑臉漢子臉色沉下。
“我……”豁出去了!
虞七沖上前去將桌子上的飯菜統統掃落在地,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飯菜的湯汁扣灑在地面流淌:“這種貨色的飯菜連我家里的下人都不吃,你們也好意思拿來給我們吃!全部拿去給我換了再端上來!”她一只繡花鞋踩上桌案,剽悍潑辣的模樣將所有人嚇了一跳。
“你!”
虞七潑辣到底,沖黑臉漢子吐舌做鬼臉。
第五胤倏然起身,一手扣住虞七的胳膊:“胡鬧!爹,是兒子沒有管好她。”
圣上面色不虞,沉著臉看得出濃重的怒氣。
第五胤攥住她胳膊的掌心微熱,卻似乎冰得她手臂里的血液一個瑟縮,她抿緊了唇,接受他目光里異樣的冰冷:“我……”
說什么,難道當場說這兩個農家夫妻有問題嗎?
她瞄了一眼翠花斜睨過來的寒芒目光,手心攥緊成拳。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想辦法讓圣上從此處脫身才是。可他似乎并不理解她內心的焦急。
她將求助的目光轉向四周的人,人人都似乎見她如異類,唯獨柳天寧一臉化不開的關切,忍不住上前一步:“五公子,還請手下留情。若要罰她,不如回去慢慢商議再行處罰。
老爺,既然如此,咱們要不要今日先回府,改日再來?”
說完,他便又轉向黑臉漢子,掏出五兩銀子:“這位大哥,感謝盛情款待,我們管教不嚴失了禮數,害得夫人心血付諸東流,這里是一點心意,煩請收下。我們也就不多留了。”
禮數做周全了,可那人會輕易放他們離開嗎?
自然不會。
“想走?!省省罷!這屋子已經被我的弟兄們圍住了,你們現如今是插翅難飛!乖乖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掏出來,說不定還能留你們一條小命!”
與此同時,嘩啦啦從門口魚貫涌入四五個提著大刀的赤膊漢子,頭上統一系著黃巾。大刀閃著冷冷寒光。盯著他們的眼神猶如盯著案板上待宰的魚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這回真的是麻煩了。
他們幾個人,就第五胤和第五朎有戰斗力,其余的戶部尚書邱大人、柳天寧、管農耕的小官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還要保護圣上。想想都覺得困難。
“哦?是麼。”第五胤卻突然發出一聲極輕蔑的聲音。
虞七瞪大眼睛朝他擠眉弄眼。拜托大哥,現在可不是耍口頭威風的時候,現在容庇可都不在,誰來保護他們!
“我從進門便覺得有問題。一個只有兩夫妻的院子怎地會準備這么多雨具蓑衣,大大小小都有,起碼說明這家里得有小孩子罷。再者,你看起來對這個家很熟悉,但你所謂的夫人可并非如此,你們倆的刀還露了半截在外邊。所以,你們是何人!老實招來,或許我還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黑臉漢子被氣得兩鬢升煙:“桀桀,是個聰明人!但那又如何?你們一群老弱病殘的,難道還能從我刀下逃出去?”
“我怕你先橫死當場。”
說完,第五胤便從腰間抽出馬鞭,欺身與五個賊人纏斗上去。第五朎死死護在圣上身前半步不離。
而一直坐于一邊的“翠花”,亮出手中的飛鏢,朝第五胤飛射而去——
“小心啊!”
虞七下意識地便要沖上去,哪怕僅僅是推開他甚至為他擋住也是好的啊!
可惜她的手腕被柳天寧牢牢攥在溫熱的掌心:“寶兒別擔心,王爺他定不會有事的。”
虞七甚至沒有分給他半個眼神,全身心都撲在打斗中的第五胤身上,自然也無法瞧見柳天寧眼底那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誰知門外竟也處傳來陣陣慘叫之聲,一身輕便軟甲的容庇執劍出現于門口,一劍終結一個,賊人盡皆被挑斷手筋或腳筋匍匐于地面慘叫連連。
凜冽寒芒的劍刃橫在黑臉漢子脖頸之間。
容庇面色肅然:“屬下參見老爺公子,救駕來遲,讓老爺公子受驚了。”
圣上擰著眉,擺了擺手,撥開人群走了出去:“頭戴黃巾,流竄于山西晉北一帶的黃巾流寇可就是你們?好端端地,為何要做那等賊寇之事?”
“啊呸!”黑臉漢子滿臉憤然,一口唾沫吐在劍上,“何謂賊,何謂寇,何謂英烈!
狗官吃人,官逼民反,既然都不讓我們好過,我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無可救藥!問出來他們還有哪些同黨,派人去一網打盡!”
可那黑臉漢子梗著脖子,十分嘴硬:“嗬嗬!今日算我陳漢倒霉貪了一把,本不過放哨,臨時起意想著宰你們一把,叫你們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都給吐出來!誰知道碰上了個硬釘子!我陳漢自認倒霉,不過我兄弟的事,你們莫要妄想從我嘴里聽到一絲一毫!”
說完,他便脖頸往劍刃上一拉——
利刃劃過皮肉卷邊的聲音和噴薄而出的血液,刺紅了虞七的眼。
柳天寧也抿唇別開眼,悄悄用手擋在她眼前。
第五胤眸色微黯。
“公子!屋子后面發現了一個地窖,里面有人!”暗衛恭敬道。
將地窖里的人放出來之后,總共兩個老人,一對年輕夫妻還有一雙小兒女,總共六人,想必便是被賊人關起來的屋主。
誰知道他們被救上來之后,兩位老兩口竟然跌跌撞撞地跑向躺在地上雙目圓睜的黑臉漢子,悲愴無力地哭喊:“漢子啊漢子啊!我兒你怎么這般糊涂啊!
你們賠我的兒子,賠我的兒子啊!”
白發人送黑發人,在場眾人能理解他們此時心境,也沒人責怪他們的口不擇言。若是人總能時時刻刻保持所謂理智,恐怕只有冷血二字可以表述。但卻沒人想到,這被黑臉漢子關在地窖搶占錢財的人家竟然正是他的親生爹娘!
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所想。
感慨萬千。
或許這也算事事皆有因果循環,兜兜轉轉,環環相扣。
而他們這邊,突然——
砰地一聲。
重物落地。
回頭一看,竟是方才為圣上提前試了一口菜的堯公公兩眼一翻,栽倒在地。
經過這番不虞經歷,圣上繼續外出巡查的心思終究淡了些,胃口也比往日更為寡淡些。
若是百姓當真安居樂業,家有余糧,誰愿意成為匪寇,日日與官府作對,不敢拋頭露面,正大光明。山西這伙人稱黃巾軍的匪寇,從晉北打響名號,如今竟然一路發展到欒京附近,可想而知,如今大霖內憂究竟如何嚴重。
圣上當即便決定不再逗留,擇日返京。
返京前夜,眾人都為臨行前的齋宴忙得暈頭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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