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荷苒,我們兩房已經分家,你又跑到我們家來撒什么野!”
人未至而聲先臨。常蓁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叉著腰居高臨下地望著階下幾個老弱病殘的女人,哪怕周遭有十幾個好奇的街坊四鄰,她也不足為懼。
如今聲名狼藉的二房,還有何資本勾起百姓的同情?
以前虞七尚是胤王妃之時,她只能忍氣吞聲,可現在……風水輪流轉。
“常、蓁。”
堅硬的拐杖在地面戳出沉悶的聲響,和老太太低沉的聲音一樣地不容拒絕。
葛氏目光沉水,這般威儀實在不像前幾日還輾轉于病榻的模樣,“叫他出來。”
這個他,未點名道姓,常蓁也知道是指誰。
“老夫人,咱們有話說話,你們二房做出了如此背叛朝廷枉顧道義之事,我們大房已經與你們割席決裂,如今更是身無分文,你們為何卻還要死纏著我們不放,難道害得我們還不夠慘嗎!”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軟一些示示弱,絕大部分的人就一定都會站到她這邊。是以,常蓁滿臉悲憤地哭訴。
周圍的群眾立刻開始指指點點,對啊,這可是通敵犯的家眷,肯定一肚子壞水。
柳荷苒在一片議論紛紛中緩緩睜開眼:“常蓁,我們今日是來討債的。究竟是何人之過,便請各位前來評評理。”
她刻意揚高了音量,不卑不亢,剛好讓在場眾人都聽得清楚。
配合著那匹完整麻布上用墨跡書寫的十六個大字,叫人更想一探究竟。
“玉蘭,出來。”
隨著柳荷苒話音喊出,一直藏在幾人背后,一身灰藍色粗布麻衣的玉蘭緩緩移動腳步露出真容。
勁風吹過,撩動她一直垂著的額頭前的幾縷碎發。
那是一張三十來歲婦人的面容,因為歲月的摧殘,似乎比身邊的玉錦憑空多添了幾分蒼老之紋。
玉蘭抬起頭:“大夫人,您還記得奴婢嗎?”
這容顏,這聲音。
常蓁腳下趔趄,還好身邊的麼麼用勁兒撐住她,方才讓她沒在眾人面前失了禮,叫人看出破綻。
常蓁的手死死捏住麼麼的手背,呼吸急促,咬著牙小聲問道:“不是說已經被人牙子賣出欒京,走得遠遠的了麼,這人怎么又回來了!”
“這,這……老奴也不知情啊。”
“看來大夫人似乎還有些印象,那我再來幫大夫人回憶回憶。”柳氏唇邊緩緩揚起一抹弧度,眸中的溫度和今日的風一樣。她轉過身,面對著所有看熱鬧的人大大方方地昂起頭:“我是虞家二爺明媒正娶的夫人,當年嫁入虞家時,從柳家帶來了整整十二擔嫁妝。而這位,玉蘭,便是我從柳家陪嫁的丫鬟。
十年前,我們遠赴西漠,可在七年后等我們回來,我的嫁妝單子上卻少了整整一半的財務,而我的陪嫁丫鬟在身契一直在我手上的情況下,卻被人牙子賣走,如今好不容易我們再次相遇,我才知道,原來這么多年偷偷從我的嫁妝中偷東西的人,用我的嫁妝補貼自己兒子的人,正是高高在上的大夫人!”
“柳荷苒,你莫要信口雌黃!”
“是不是信口雌黃,諸位看了這些嫁妝單子便知,常蓁,你此時的一對耳墜子,也在單子上,你要不要親自過目再解釋一下?”
嫁妝折子在她手中刷地垂下展開,足有半人長。
圍觀的大都是些大字不識幾個的婦人,即使湊近了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其中還混入了一個書生模樣的男人,擠到最前面搖頭晃腦地念道:“鏤刻翡翠雙珠墜。咦呀,瞧這式樣還真像呢。”
“欸?快讓我看看。呀,果真咧!”
“是呀是呀,真像呀。”
看不懂字,難道還看不懂圖樣嗎,這分明就是一樣的呀。
書生模樣的男人被一群婦人擠到最后,輕輕搖頭,搖搖扇子也不在意,退到后面看起熱鬧來。
經過他這么一鬧,仿佛常氏的耳墜子瞬間便被確認是柳荷苒的嫁妝。眾人看向常氏的眼神也帶上鄙夷。大家都是女人,搶占人家嫁妝這種事都做得出的,真是不要臉到了極致!
常氏的臉龐一陣青一陣白。她恨不得立時便將耳墜子拽下來埋進地里。
本以為離開虞家,當年貪墨的柳荷苒嫁妝總算有了可以重見天日的時候,卻沒想到……!
葛氏也開口道:“我也有債要向虞老爺子討。
人人都知,我是填房。虞家大房并非是我親生兒子。所有人叫了我一輩子的二奶奶。
咳咳……”
“祖母……”
虞七扶住她,擔憂的目光緊緊追隨住她孱弱的身子,低聲道:“咱們不說了可好?”
討債的事就請交給我們小輩,又怎么忍心將您的傷疤再揭開一遍呢?光是想想這些年葛氏過的日子,心里的委屈,她便覺得眼眶發熱。
葛氏抬手止住她剩下未說出口的擔憂,挺直了背脊,握緊了手杖:“我才應該是虞潛的正牌夫人。婚書在此。”
一張被折疊得四四方方,表面粗糙泛黃的紙張在她手中輕輕展開。手指有些顫抖著觸摸著紙面。上面歪歪扭扭的幾行字跡,還有幾個已經發黑的手指印。
這回婦人們看不懂了,訕笑著將書生又迎到前面,請他掌眼。
大冷天的,書生裝模作樣地搖搖扇子,杵近了才能看得真切。一瞧便是很久之前的婚書了,定下契約之人想必學問也不高,需得仔細辨認方能認出。但最后一句——
“兩家自愿,互立婚約”倒是看得真切。
上面還有兩家簽了名按了指印的印跡,這可做不得假。
書生一念完,眾人頓時便一片嘩然。
葛氏繼續道:“當年虞潛從鄉下跑到欒京來,娶了富商的女兒。我眼巴巴地從老家進京來找他,卻發現他已然成親。
呵呵,后來人死了,他卻來求我,讓我嫁他,幫他撐起這個家,照顧那時才三歲的重千。
虞潛——
你欠我一個交代!”
最后一句話,是她耗盡胸腔里的氣,大喊而出。
聲音厲而不滅,濁而不敗。
字字錚錚。
原來,虞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房從虞老爺子的頭一直攔到了小輩的腳里。
相比起來,怎么二房的看起來就這么可憐呢?老夫人委屈了一輩子,如今強自撐著身體,二夫人連嫁妝都被人哄騙了去,二姑娘更是被胤王始亂終棄,名聲爛到谷里,再聯想到前不久的分家……可就算這樣,她們還站出來當中討債,可想而知是被人逼到了何種孤立無援的境地!
“老夫人……保重身體啊。”
有圍觀者忍不住道。
柳荷苒的臉已經徹底青紫。階下眾人,她本以為隨隨便便拿捏在手中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無知長舌婦們,此刻都在以多么憐憫又批判的眼光看自己!
她多想立刻沖到人群中擾亂她們的視線,沖她們大喊:別看了,別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女婿可是縣令大人的嫡子!小心治你們的罪!
“關門關門,理這些潑婦做什么!”
常蓁怒喝,轉身回府。麼麼跟在她身后,狠狠瞪了階下眾人一眼,張羅著將門關上。
門緩緩在二房眾人面前闔上,漆黑發亮的府門,就這么如同一堵高聳的城墻,再一次對二房所有人關上。
葛氏冷靜自持:“無事,我們等。今日若沒有交代,我們便不離開。我不信虞潛他能躲我一輩子。”
葛氏挺直了背脊,可身子看起來仍舊單薄,寒風天里,她的臉被刮得冰涼。
祖母……
虞七打開自己的大氅,環住葛氏,在她的大氅外又裹了一層。
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能笨拙地這樣做著。
聽見祖母親口說出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仿佛是將寒心人的心挖出來又在冰天雪地里再剖了一遍,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在這么多人面前保持挺立的背脊。明明上面扛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不知過了多久,虞府漆黑的大門終于再次吱呀開了條縫。
姜管家從縫里出來,手中拿著一封信。
環顧不肯散去的圍觀眾人,和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二房諸位,視線與張麼麼對視一瞬,他在心里回轉了千百遍地氣終于嘆了出來。
他小跑到葛氏面前將信封遞出去:“二奶奶,這是老爺給您的。里面有兩萬兩銀票和老爺手里僅剩的田地。其中一萬兩再加上次給您的是還欠您的債,另一萬兩是幫大夫人還給二夫人的嫁妝銀兩。
以及,一封休書。”
他話剛落,便被張麼麼推了一把,聲色俱厲:“你說什么!”
休書!
分家便分家,可休書……意味著再無干系。
虞老爺子用三萬兩銀子和一封休書徹底與二房斷絕了一切干系。從今以后虞重陽是死是活,罪名大或小,都與他和大房再無關聯。
葛氏重重闔上雙目,唇邊竟泛起一抹解脫的弧度。
“好,我接了。
回去告訴虞潛,他的決定,我明。”
說罷,她便轉身,撥開眾人的層層包圍,向著來時的路離開。只是攥著虞七手臂的手,平整的指甲卻深陷入虞七的衣袖之中。
她執拗地挺立的背脊,單薄得如同冬日燦陽下孤零零的雪人。
每跨出一步,都是在斬斷過去的痕跡。
早些年嫁衣之下的憧憬與期盼,后來明了認命之后的妥協,再后來在佛堂里度過的歲月,一遍遍的青燈繚繞,一層層的心如死灰,糾糾纏纏不認命的大半輩子,統統都化作了這區區三萬兩。
果然,最后她還是妥協了啊。
從此,恩斷義絕。
再不相見。
葛氏昂起頭,踏出的每一步都堅定如常,手中的拐杖每拄一下都是一次對過往敲響的喪鐘。
三萬兩,還買不了重陽的命。
卻買斷了她糊里糊涂一頭栽進去的婚姻。
將橫幅用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灰燼裝進筐簍里倒在地里,再不會有人知道城西這座偏僻的小宅院里住了什么人。
“玉蘭,你若不嫌棄我們如今這般落魄的模樣,便搬過來和我們一塊住吧。”玉錦緊緊拉住玉蘭的手。自此,玉蘭便也在這里住下。
十一月六日,離來年三月還有四個月的時間。
虞七和柳氏關起門來籌措錢款。她們手里的私庫,加上虞老爺子的三萬兩,總共不過五萬兩之數,再變賣掉所有田產,勉勉強強能湊到八萬兩。可這對于一百萬兩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
兩人相顧,然后默默低下頭,再次清點一遍床榻之上的所有產契。再數一次,也仍然沒有增加。
“還差九十五萬兩。”柳荷苒垂眸低聲道,“不若讓我回柳家去借些,十萬兩應該問題不大。”
她的兄長從小對她偏疼,自父母離去之后,更是挑起照顧她和柳家的重任。甚至當年她出嫁的嫁妝幾乎掏空了半個柳家的家底,只可惜如今大半部分卻都被官差搜刮走了。不過即便如此,她也相信兄長定不會坐視不理。
只是剩下的銀兩仍舊是個天大的窟窿……
除了親戚,誰還愿意借給如今虎落平陽的她們?
“若是重操舊業,開個鋪子的話,刨開初始投入成本五萬以內,需要每個月凈賺三十萬以上,才能補齊虧空,或者到了三月份賬面上流轉銀錢能有接近一百萬,但太難了。”
虞七低頭攥著手中的產契,一點一點將皺起的四角磨平。
她在心中醞釀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開口說出來:“阿娘,或許胤王能幫上忙。”
她不小心抬頭瞥見柳氏皺著眉頭不贊同的目光,立刻變得急切:“我寫信給他,無論如何他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真的娘……憑我們自己太難湊……”
話音還未落,緊閉的房門便被一把推開。
寒風裹挾著涌進室內,呼嘯著掀開門口之人的衣袍后一股腦竄到虞七的后脖頸。她聽見熟悉的拐杖蹬蹬錘地之聲,和祖母威嚴的聲線:
“我來想辦法,不許去求他。”
“可是……”
“娘,風這么大,您怎么來了。”柳荷苒連忙從榻上起身,將葛氏迎進屋內,順便將門關上,這屋子里如今只煨著一小盆炭,一開門便不知要再蓄多久方能煨暖這竄進來的寒氣。
“聽話,虞七。”葛氏正色道,“就算拼了我這把老骨頭,也會把重陽救出來,但我不允許咱們家中再有人去輕賤自己。”
虞七沉沉垂下頭,這話像一記悶棍將她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又給打縮了頭。她小聲囁嚅:“我沒有輕賤自己……”
只是在旁人眼中,她應該斷絕所有不該有的念想,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過日子。一圓一方的兩個東西勉強湊不成一對兒,何苦為了一個不值當的人,硬生生將自己從圓的蓋兒硬生生拗成方的,最后弄得滿身四角都是扎人的利器。
“聽見沒!”
“我知道了……”她低下頭,手指戀戀不舍地摸索著銀票表面不光整之處。知道祖母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好,正是出于此,她一句重話也說不出。
第五胤。
看吧,現在真的再也沒有人支持我追著你跑了。
從房間里出來,將葛氏送回房喂完藥扶上床歇息,虞七走到院子里抬頭望天。冬日的天云層很厚,厚得看不穿背后的陽光,就這樣陰沉著的天光,壓抑得好像做任何都無濟于事的頹然。
突然,遠處一個小黑點在天空盤旋幾圈之后,朝著她的方向一個猛子直直地扎下來。
阿不!
她差點捂嘴尖叫起來,本以為不在虞家之后,連阿不也會斷了聯系,可能再也收不到前方傳來的信件,沒想到阿不竟然自己找來了!
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自持的模樣,從院子里忙碌浣洗衣裳的眾人身邊走過,到院外帶上門,在不會被發現的角落張開雙臂迎接歸來的信鷹。
阿不猛地撞進懷里,在接觸的一剎那間收住力道,才不至于用自己鋒利的爪子和喙在虞七身上挖幾道痕跡。
虞七緊緊攬住它,迫不及待地撥亂它的羽毛,使勁啄兩口。
“小寶小寶,你總算回來了,我差點以為你會迷路找不到我呢。”
“啾啾。”鷹嘴啄她的衣襟,將外衫弄亂,直到被虞七疼惜地拍拍小腦袋,才勉強安分下來。
她迫不及待地打開鷹腿上的信筒,里面空空如也。
曾幻想過收到的會是什么樣的紙條,有可能寄來的是銀票,有可能是一大段文字教她如何去做,哪怕只有兩個字“別慌”,也會讓她無比心安。可現如今又回到空空如也的狀態。
這一瞬間,外面的寒風似乎要鉆進骨子里。
沒穿大氅的身子僵硬地站在風中,手指輕微抖動一下,沉默地將信筒合上。
“這能說明什么呢?沒什么的呀,大概是戰事太忙罷……”
他現在不正在平亂生死邊緣徘徊麼,這些兒女情長,就算看到了又哪有時間能回應呢?
況且,父親還有幾個月的期限。
只要他能夠平亂回來,就一定能夠救回父親,一定可以。
抱緊了懷中的阿不,小崽子在她懷中感受到壓力,不安地掙扎撲騰著,用喙啄她的胳膊,直到越過衣服的阻礙,扎到肉時,虞七才反應過來放松胳膊:“抱歉,擠著你了,摸摸就不疼了。待會等沒人注意了,你悄悄飛進來,我再給你準備吃食,以后還要拜托你了,小阿不。”
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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