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
夜空星辰點點,風平浪靜的海面上,那艘一眼看去并不能辯出大小的商船,正隨著海岸附近飄動的風,朝東南方飄去。
東南域,算是大荒最為偏僻的一塊陸地。
它的西面與背面,跟人域和東野都是差不多的距離;
從人域出發,便是最短的航路,像這般老式、無法升空的商船,也要半個月才能抵達。
老船中層的艙室中,吳妄站在船艙附近,看著平靜海面蕩起的細細波紋,嘴角露出少許輕松的笑意。
不知道為什么,離開人域之后,他整個人都變得輕松了許多。
“少爺,要吃點什么嗎?”
背后傳來問候的嗓音,這嗓音自是再熟悉不過。
吳妄轉過身來,對林素輕笑了笑,言道:“不是說了,喊我師叔,我喊你師侄。”
林素輕微微皺眉。
總覺得喊師叔,比喊少主、少爺、爺這些稱呼,都要吃虧一些。
她將靈果放在一旁,小聲道:“要不,咱們做師兄師妹吧。”
“那不行,已經定下的計劃,如何能隨意更改?”
吳妄振了振衣袖,溜達到了那狹窄的木床旁。
雖然木板很硬,沒有那些珍稀的兇獸皮毛,也沒有人域常見的綾羅綢緞,只有兩床粗被、一只石枕;
但老阿姨身上的脂粉香味,還是那般的清新。
吳妄笑道:“這就是你說的普通修士生活?”
“這個……不普通嗎?”
林素輕眨眨眼,今日特意換了身普通長裙的她,在法寶燈盞發出的微光照耀下,依然是那般明秀動人。
吳妄提醒道:“你此時用的香粉,好像是要六百靈石一盒。”
“這個一樣的!”
林素輕忙道:“我可是試過了的,這般脂粉也有賣幾塊靈石的,效果相差不多的,不會有人能直接分辨出來。”
“那……”
吳妄上下打量了林素輕幾眼,倒也沒能挑出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在普通這個行當來說,林素輕除卻自身如今的容貌之外,那都是專業級別。
林素輕嘻嘻笑著,秀手一翻,拿出了兩只紫葫蘆。
“師叔這是孝敬給您的美酒。”
吳妄含笑接過一只葫蘆,打開聞了聞,頓時心曠神怡。
念及老前輩的道酒,吳妄又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微笑。
神農道酒,讓人頭大的酒。
捏來一只葡萄,吳妄盤腿坐在木板床上,用仙力剝了葡萄皮,對著這葡萄略微發了會呆。
林素輕見狀也不敢打擾,自己去了窗邊入座,拿出一本名為《東南記事》的紙質書籍,在那惡補大荒東南域的見識。
她此前也沒想到,少主會這么著急,只是隔了三天就直接動身。
沒有讓人護送,更沒有告訴妙長老、沐大仙之外的任何人,他們兩人悄悄離開了滅宗,一路南下,上了這艘去東南域東南的商船。
——他們繞開了東南域最為繁華的西部,正在朝著大荒最荒僻的角落行去。
“也不知,妙長老能不能應對這般局勢。”
吳妄嘀咕了句,不等林素輕寬慰,又笑道:“總要去試著相信隊友。”
“隊友?”
林素輕又捕捉到了新鮮詞匯。
“就是與自己同做一件事的好友,”吳妄含糊地應了句,就差把敷衍兩個字刻在額頭。
哼,林素輕撅了噘嘴,低頭繼續看手中雜書。
這木船與海水纏綿出的水浪聲,自這夜來回飄蕩。
吳妄拿著一張地圖看了陣,隨之又有些無聊地躺了下去,有氣無力地問了句:
“素輕,你師父如今怎么樣?”
“師父在浮玉城中很快活呀,”林素輕笑道,“滅宗一直在暗中關照,師父和幾位師叔師伯也從滅門陰影中走出來了。
我師父已是有意,去給我找個金丹境的師娘,這般共度余生了呢。”
“那感情好,”吳妄笑道,“回頭賀禮就送你在北野淘回來的陰陽合歡宗秘籍,他們說不定還能一同突破下境界。”
林素輕臉蛋微紅,拿起書本遮擋口鼻,嗔道:“師叔您正經些……那經文我早就送給瑤瑤了。”
吳妄:……
人域女修之間的話題,這么勁爆嗎?
“唉。”
吳妄輕輕嘆息,傳聲感慨:
“咱們要去解救之人,此刻說不定正在那吃香的、喝辣的,身邊還有幾個侍女伺候著,以防他突然想不開尋死覓活。
咱們兩個,在這漫漫渡海,食無珍饈。”
林素輕小聲嘀咕:“咱們不是辟谷了嘛。”
吳妄又道:“見無美色。”
老阿姨躍躍欲試:“我給您跳一段?”
“還要去那十面埋伏之地。”
“這個,”林素輕小聲道,“師叔您就別太擔心啦,其實大荒之中修士很多,能人異士也很多,普通修士都是小透明。
只要您接下來,一不多管閑事,二不去給人以教誨,三不去跟人論道。
怎么會有人關注兩個普普通通的修士呢?”
吳妄笑道:“容貌。”
“這個,”林素輕抬頭看向船艙天花板,“這個,就是天生麗質,沒辦法的事啦。”
“呸!”
吳妄笑罵:“一個合格的師侄,是該夸師叔英俊瀟灑的!”
“嘻嘻,師叔您都老啦。”
吳妄提醒道:“我好像比你在世間晚生了二十年。”
林素輕臉色一黑,憤憤不平地轉過身去。
“人都說,道侶之間誰年紀大誰吃虧,都要去照顧小的那個。
我看這少主跟侍女的關系也是一樣,就天天被欺負!”
“說起這個,那個青丘國女子還在刑罰殿押著。”
吳妄贊嘆連連:
“青丘狐女,七品伴生狐靈,容貌上佳,又經過了六位花樓花魁傳授畢生所學……我們北野,就需要這樣的人才。”
“啊呀!”
林素輕撩裙而起,對吳妄一陣咬牙切齒,“想換侍女就直說!”
吳妄挑了挑眉:“師侄,本師叔畢竟也有點勢力,多幾個侍女不過分。”
“哼!”
吳妄正色道:“你手底下,也要有幾個人管著不是,總不能讓你天天忙東忙西,我對你的悟道潛力,其實也是蠻期待的。”
林素輕怔了下,反問道:“師叔,您是說認真的嗎?”
“自然是認真的,”吳妄道,“你放心就是,我對侍女可沒有多余的想法,頂多就是看著賞心悅目,使我心情愉悅。
你以為男人都是季默婚前那般嗎?”
“不是嗎?”
“一部分肯定不是!”
“那,嗯——”
林素輕坐回自己的位置,嘴角撇出了淡淡的笑意,小聲道:“也不是不可以,您讓我考慮考慮。”
吳妄:……
不是,他一個大氏族的少主,人域權力中心的準高層修士;
外加一些隱藏的不重要身份,比如冰神之子、水神之外孫、燭龍神系駐人域大使。
想多增加幾個侍女,又怎么了?
用得著跟家里的家教商量?還要等對方考慮考慮!
吳妄心底冷哼了聲,淡然道:
“那你考慮清楚就盡早告訴我。”
星空神殿中,某個正憑著項鏈偷聽的日祭差點笑出聲。
林素輕微微點頭,其實答案已寫在了眼角的笑意中。
吳妄躺回了木板床上,枕來枕去,都覺得那石枕太過難受,撥去一旁,枕著自己的胳膊,仔細盤算起了接下來的行程。
從東南域的東南登陸,跨過荒山野嶺之地,找到一些較為原始的氏族,第二次偽裝身份。
然后從那里出發,進入云上之城,開始調查天宮的布置,以及林祈的下落。
這個過程中,他會通過炎帝令,直接與神農前輩進行聯系。
隨著他的進程,人域會分幾個步驟,不斷造起聲勢,對東南域各方勢力施壓,做出一幅要在東南域開疆拓土的架勢。
林家在東南域的勢力,接下來會不計后果的‘活躍’起來。
而憑借‘變身氣’化作自己模樣的妙翠嬌,會與大長老一同,逐步靠近東南域。
他們能否吸引走天宮的視線,至關重要。
至于,吳妄總感覺自己是被神農老前輩坑了一把……
其實可以把感覺兩個字去掉。
他就是被神農前輩坑了一把!
在這次行動中,至關重要的‘可拆卸乾坤挪移大陣陣盤’,人域就有現成的,根本不用再煉制一套。
但吳妄還寫下了親筆信,給出了能煉制三個陣盤的寶礦,能弄出一對半的挪移傳送陣!
順便,還搭上此次行動的靈石花費。
‘這是最后一筆聘禮了!’
吳妄心底惡狠狠地想著,看著仙臺處的那團火焰一陣磨牙,盤算著如何薅一些嫁妝回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
與此同時;
東南域,云上之城,某處隱蔽的洞府,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殿中。
林祈皺眉看著面前那幾名翩然起舞的異族女子,目光始終清澈,甚至還帶著幾分嘲諷。
什么珍饈美味,什么美女畫皮,都難以撼動他林大爺半分道心。
因為他是老師的弟子;
因為他總能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
大殿角落,少司命皺眉注視著這一幕。
她并非是介意林祈的反應,只是覺得那兇神窮奇的提議,多少有些無用。
顯然,她身周的幾名兇神會錯了意。
“咳,”窮奇化作的中年男人對少司命低頭行禮,“屬下這就去破了林祈的道心,在此地竟還敢如此張狂。”
少司命未置可否。
窮奇端起架子,負手前行,一襲黑袍在各處神光的照耀下,顯露出少許威嚴。
被禁錮在石椅上的林祈扭頭看來,目中滿是怒火,冷然道:
“兇神!還有什么手段盡管用出來!”
窮奇笑道:“林公子要不要加入我們天宮?”
“哼,”林祈冷笑道,“成為你這般兇神,倒不如求個身死。”
“死?”
窮奇在石椅后面慢慢走過,緩聲道:“你會發現,死是最輕松的一件事,林祈啊林祈,你可知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林祈此刻也平靜了下來,淡然道:“自是拜你們所賜。”
“那你可知,人域現在有何應對?”
窮奇點出一縷黑氣,這般黑氣無聲無息環繞在林祈額頭。
這兇神之首繼續道:“沒有反應,仁皇閣根本沒有半點應對,他們已經放棄了你,便是你的父親,邊境將門家主林怒豪,也對外宣稱,就當你已經死了。”
林祈拳頭攥緊,眼底泛起少許血絲。
窮奇笑道:“是不是感覺很難受,是不是感覺很堵悶?
你們人域的修士就是這樣,一個個自命不凡,一個個覺得自己十分重要,沒了你們人域就會挎掉。
實際上呢?
你的生死,對人域而言不過是一件小事,對人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你父親可以娶妻納妾,再生養一個子嗣,他修行得來的悠長壽元都可以去做這件事。
誰會真的關心你?誰會真的在意你?”
“我老師。”
林祈閉上雙眼,淡然道:“我老師會在意我。”
“你是說無妄子?”
窮奇桀桀笑著,緩聲道:“你猜得不錯,你老師很在意你,估計他以為你是替他受了災,心底內疚的很。
我們得到的確切消息,是他跟劉百仞吵了一架,如今被仁皇閣禁錮了起來。”
言至此處,窮奇有意無意看了眼少司命,繼續道:
“你別忘了,你現在存在的意義,就是引你的老師入局。
這里是人域之外,我們調來了大批精銳,你老師敢來嗎?會來嗎?
他是重情義,可他來得了嗎?
人域,可不是他說了算,他這般不斷給人域做出杰出貢獻之人,會被仁皇閣捆綁起來,掛在人域的高處,告訴世人,人皇與仁皇閣是如何善待后起之秀。
你就是被舍棄了,林祈。”
林祈睜開雙眼,眼底滿是怒意。
窮奇的嗓音卻變得低沉,變得有些詭異,在林祈周遭飄來蕩去。
“憤怒嗎?憤怒有什么用呢?
你不過是一枚棄子,現在毫無價值。
放開心神,問問自己,你到底是為了什么而活著。
真的甘心這般被人舍棄嗎?真的甘心,就這般……”
“嗤。”
林祈突然笑了聲,眼底的紅光盡退,額頭的黑氣也悄然崩散。
窮奇不由皺眉,盯著突然醒轉過來的林祈,也知自己的心神攻勢被破。
他有些惱怒地喝問:“你笑什么?”
“笑你這淺薄的說辭。”
林祈淡然道:
“你說的這個問題,我許久之前就問過老師,老師早已為我解釋的清清楚楚。
你問我到底為了什么而活?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老師的答案:
每個人,其實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窮奇,你想過嗎?
老師曾告訴我,生靈之所以存在,是因生靈在求生避死,這是生靈的本能,也是生靈的定義,就如繁殖也是生靈的本能一半,生靈都想將自己的血脈流傳下去。
為此,生靈產生沖動,沖動的對立面是克制,兩者交織,誕生出了復雜的情緒與思路,有了喜、惡、嗔、癡,有了競爭,也就有了爾虞我詐。
自我的意識誕生于此,而自我的意識凌駕于沖動與克制之上,超越了生靈的不能。
所以,我們人族能舍生忘死,能前赴后繼,無懼你們天宮降下的雷霆與天火!”
那個火字,在大殿中來回飄蕩。
窮奇舉起一掌就要斃了林祈,但這一掌始終無法落下去。
“莫要丟人現眼了。”
少司命輕哼了聲,身影已消失在角落處,卻留下了一句:
“稍后若能生擒無妄子,盡量生擒。”
窮奇表情有些凝滯,嘴角在微微抽搐。
林祈看向少司命的背影,目中若有所思,閉目凝神,一副‘你見識低不想搭理你’的狂傲模樣。
窮奇冷哼一聲,一甩衣袖,卻并未著急拿下林祈。
后面,還需林祈露幾次面,試試能不能將無妄子引來東南域,提前弄壞了可不行。
半個月后。
東南域南部某處沿岸海域,那艘朝東面航行的老船上。
吳妄有氣無力地趴在木床上,忍著外出溜達幾圈的沖動,啞著嗓子問一句:
“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不行半途就下了吧。”
“師叔,您再忍忍。”
林素輕端著一張手繪的地圖,喃喃道:
“我們還有十二天,就能抵達這艘船能去的最遠處,也就是東南域的東南角。
那里有個比較有名的地方叫做天涯海角……當然,咱們這次是有正事,肯定不能去那里逛逛的。”
“那還好,”吳妄傳聲埋怨,“我想起了咱們當年在西海上的航行,在此地修行都不敢修行,怕暴露了自身大道,當真……”
“好啦,我們是為了救人嘛,吃點苦也沒辦法的。”
林素輕安慰道:“咱們只要順順利利的,平安抵達目的地,第一步就算贏了呢!”
吳妄學著大長老的模樣扶須感慨:“是老夫急躁了。”
哐哐!
吳妄話音剛落,大船就像是撞到了礁石,船身外圍包裹的光壁在輕輕閃爍。
船艙內的兩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仙識掃過,卻是幾名壯漢自海水中跳出來,落在了甲板上。
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對這艘商船,產生了濃厚的興致。
林素輕指了指外面,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傳聲提醒道:“師叔,咱們要做一個普通修士該做的,自保為上,自保為上。”
“善。”
吳妄淡定地點點頭,與林素輕一同躲在船艙中,朝外面觀望。
幾個元仙境的毛賊罷了,還能怎么樣?能把這艘船整個劫沒了?
于是,半天后。
吳妄和林素輕站在一塊木板上,看著那艘在視線中越來越遠的大船,額頭掛滿黑線。
他們身周有數十名同樣遭遇的修士,修為都不算高,林素輕都算是一位‘大修’。
吳妄低頭看看這三尺寬的木板,嘴角微微抽搐,身形立刻就要沖天而起,罵道:
“我就!”
“少俠!少俠!”
一旁有個老修士連忙呼喊:“不至于,犯不上,咱們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吳妄迅速‘冷靜’了下來,對那老修士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謝前輩提醒,晚輩有些急躁了……敢問前輩尊號如何?”
那老修士扶須輕嘆,如老樹皮般皺巴巴的老臉上,擠出了幾分難看的微笑,嘆道:“終究是貧道未能成仙,不然定要與他們斗過一場。
貧道三鮮道人,不知道友如何稱呼。”
吳妄眼一瞪,像是見鬼了一般。
這道號,這奇特的名號……
他在袖中取出一只寶囊,拿出了一摞剛來人域時花重金搞到的修行感悟書籍,其內還不乏玉符、玉簡,看起來十分高端。
“這些都是您寫的?”
那老道眨眨眼,隨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言道:“不錯,貧道以著書為樂。”
吳妄:……
嗶嗶嗶!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