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吳妄嘴角帶出少許譏笑,靜靜盤坐在那,絲毫不掩蓋自己眼底的厭惡。
大司命笑吟吟地凝視著吳妄,眼底帶著一二感慨,緩步走到吳妄面前,居高臨下、負手而立。
就聽這位大司命緩聲道:
“不曾想,你我此次相見,竟是在此時、此地。”
吳妄干脆閉上雙眼,心底卻有些打鼓。
自己故意留下的那些破綻,相當于彎腰就能撿起來的那些線索,這大司命該不會……
看不見?
吳妄暗自思索,覺得自己該適當地給大司命一些提示。
于是,當大司命再次開口,吳妄決定給對方少許回應。
大司命道:“怎么,不想開口說你那些大道理了?”
“婆媽。”
吳妄嗤的一聲冷笑,大司命目中的笑意更為明顯了些。
這尊近年來在天宮內起起伏伏的先天強神,對著身后輕輕一點,凝出了一只木椅,舒服地坐了進去。
大司命嘖嘖笑了幾聲,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吳妄。
吳妄:這大司命該不會心理扭曲到一定地步后,某些方面出現了顛覆性的轉變。
一神一人保持著沉默。
大司命突然輕嘆了聲,開口道:
“無妄子,或許你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吾。
吾且問你,你為何非要此時來天宮?
不必說什么被吾妹捉住這般話語,若她能捉你回來,前幾次就不會接連失手。”
吳妄面色頓時有些陰沉,心底卻是暗自松了口氣。
大司命果然不負眾望,來之前就已上套。
吳妄保持著沉默,大司命卻像是來了興致,整個神宛若中了花神、笑神、春日神的詛咒,散發著有些騷包的開心氣息。
大司命身體微微側傾,左手支撐在木椅扶手上,左手食指貼在了他左側鬢角的位置。
似乎這樣,更顯出他的睿智。
大司命道:“事情有很多不合理之處,不如吾來給你一一列出來,看你如何辯解。”
“哦?”吳妄冷然道,“與其在此地大放厥詞,不如趕緊給我定罪。”
“定罪?”
大司命挑了挑眉,溫聲道:“你自是知曉陛下非但不會給你定罪,還會給你諸多禮遇,才敢如此行事吧,無妄子,你來天宮意欲何為?”
“我來天宮?”
吳妄罵道:“若非被金神逼入絕境,又被少司命捉回來,我會來天宮?”
“這些不過是你的算計罷了。”
大司命淡然道:“你可為吾解釋一下,為何你會獨自出現在北野?”
吳妄哼了聲,卻并未回答什么。
大司命繼續道:
“你可否再解釋下,為何你被捉住不久,人域就有大批高手降臨北野,那般恰到好處的遲了半步。
還有那人域北境,在半天內就聚集了如此規模的修士大軍對天宮施壓,怎么看都像是早有準備。
這些,你如何解釋?”
吳妄依舊保持著沉默。
大司命瞇眼笑著,他仔細注視著吳妄的表情,吳妄此刻的沉默,就是大司命的滿足感之源頭。
大司命道:“那我問你最簡單的一個問題——鳴蛇現在何處?”
吳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怎么,還不想辯解幾句嗎?”
大司命笑道:
“被戳到軟肋了是嗎?鳴蛇是你的坐騎,也是你羞辱天宮的利器,她更是你的得力臂助。
你獨自去護持北野,可以用不想讓北野被天宮看做是反天宮陣營這般借口。
你冒險去跟金神對碰,可以用,自己也沒想到金神會降臨這般理由。
甚至,吾現在都在懷疑,你父親熊悍的那聲罵話,是否也是你苦心安排……當然,能生出你這般詭計多端的子嗣,天宮也必須重新審視那位小氏族首領了。”
吳妄:大可不必!
“讓吾想想,你主動來天宮是為了何事。”
大司命站起身來,在吳妄身旁緩步轉圈,笑道:
“你的這一切算計,都是建立在陛下對你過分青睞的基礎上。
金神的現身可能超出了你的預料,但你應該提前感知到了吾妹與羲和大人的大道。
你一定帶著某個陰謀,甚至愿意為此承擔某種代價、混入天宮……”
吳妄突然笑了聲,淡然道:“大司命是不是太抬舉我了?”
大司命突然問:“你想接近陛下?”
漂亮!
吳妄差點就給大司命豎起大拇指。
這完美的推理、嚴謹的邏輯,直接給他省了無數口舌。
云中君老哥說的對啊。
有些事,自己這個當事者直接講出來,旁人要選擇信或者不信;
那不如直接讓‘旁人’將自己想說的話講出來,說話的這人,自己就先信了!
可惜,此地只有大司命,大司命的這些推理,無法被其他先天神聽見。
不然吳妄直接就可以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大司命走回木椅旁,手指點在那張木椅上,后者化作了一只只淺綠、淺藍色的蝴蝶,在吳妄面前撲閃著飛遠。
變了個戲法的大司命仿佛窺探到了某個真相,握住了冥冥中的某個真理,笑容中,充滿自信。
“那么,你接近陛下又是為了什么?”
大司命扭頭看向吳妄,吳妄有些欲言又止,大司命卻微微擺手,示意吳妄不必多言。
“知曉是你故意謀算、利用了吾妹來天宮,那就足夠了。”
大司命笑道:“怎么,現在還不肯承認嗎?你看這是何物?”
吳妄睜眼看去,卻見大司命掌心托著一只寶珠,一只人域之中常用的法器——留影寶珠!
吳妄面色一變,大司命托著寶珠到了吳妄近前,輕輕晃了晃。
“自吾進入此地那刻開始,這寶珠就一直亮著,你的種種反應已經給了吾答案。”
大司命笑道:
“這可是吾在你那學會的招數!
哈哈哈!無妄子!你休想達成你此行的目的,也休想再利用吾那不知你何等狡詐的妹妹。
陛下護著你、吾自不會殺你,但吾定會讓你在此地靜靜坐著,百年、千年,絕不會給你走出去的機會。
陛下再青睞你,也愿意等待短短千年,但那時人域大局已定,天地格局將會重新被書寫,你不過是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敗者!
哈哈哈哈哈哈!
何等暢快!”
咔!咔!
神殿之外出現了道道閃電,大司命的身影在閃電中消失不見。
待滾滾雷聲遠去,整個大殿恢復寂靜,吳妄面色陰沉地坐在那,輕哼一聲,閉目凝神。
這個大司命……
若自己今后能贏,此神當有一功!
最艱難的第一步已經穩穩走出去了——在自己沒多說什么的情況下,接下來就是靜觀事態發展。
吳妄干脆放空心神,難得給自己放個假期,坐在那靜靜冥想,讓思維自由發散。
也就是他沒辦法睡覺,不然定不會放過那張小床。
人域,玄女宗,后山一處梅花林中。
“師祖還請好好歇息,弟子就在隔壁候著。”
“去吧,小嵐你不必擔心,咳、咳咳。”
伴隨著簡短的對話聲,一道倩影自木屋中走出,腳底隔著仙光,踩在那落滿了桃花的臺階上。
她渾身都包裹著微弱的仙光,這般就可以不與周遭事物有半點接觸。
那隨意穿搭的長裙,卻帶著難言的靈秀氣質。
回了此時居住的簡單木屋中,她站在銅鏡前靜靜出了會神,終究只是低聲一嘆,抽走束縛長發的木簪,朝屏風后的木桶走去。
一縷縷水屬靈氣凝成了純凈的水珠,很快就將這一塵不染的木桶填滿大半。
待那些許水聲響起,她禁不住將自己蜷縮在了水桶內,任長發肆意飄起,半天都沒有動靜。
‘他封印解了。’
泠小嵐道心忽亂,慢慢自水下坐了起來,臉蛋上掛起了兩坨紅暈。
但緊跟著,泠小嵐又想到了吳妄的行蹤。
她發覺自己已有些猜不準吳妄的念想,此刻依舊覺得,那天宮是刀山火海、危險重重……
‘此間當真該多勸他幾聲。’
泠小嵐微微嘆氣,嘆出了數不清的牽掛。
但她很快便將這般心事壓了下去,坐在水中開始靜靜打坐。
她相信,吳妄的任何行動,都是跟神農陛下商量過的,都是慎重考慮后才去做的,自不會貿然行事。
自己現如今修為已被吳妄遠遠拋在后面,只有早些時日邁入超凡,才能緊隨他向前沖的步子。
‘他封印解了。’
泠小嵐芳心輕嘆,抬手對著側旁一招,一把被刻意放在地上的短劍劍鞘飛來,朝泠小嵐掌心落去。
那劍鞘懸浮在泠小嵐掌心前半寸,其上的灰塵輕輕抖落,被泠小嵐掌心涌出的仙力直接卷走。
她用力一推,那短劍劍鞘激射而出,嵌入了木屋墻壁之上。
泠小嵐微微張嘴喘息,目光一時有些復雜。
她這‘封印’,又該如何是好。
天宮,吳妄被囚禁的牢獄殿。
隆隆——
悶雷聲將吳妄發散的思維拽了回來,他剛睜開眼,驀然發現了殿門處站著的那道身影。
兩條雷龍在殿外砸落,照出了黑裙少女那緊繃的俏臉。
“哼!”
少司命面色冷漠地走入殿中,凝視著吳妄的身影。
吳妄心底一陣思忖,突然想起了窮奇臨死前說過的那些黑料,那大司命對他妹妹格外看重。
大司命此前在這‘完美’推理了一頓,扭頭就把那留影寶珠給了少司命?
就這?大司命就這?
吳妄差點就直接罵神,這么重視親情的先天神,那可真不多見。
“你在利用我?”
少司命的嗓音帶著少許幽冷,但這幽冷又顯得有些刻意。
吳妄雙手一攤:“我不知道你在講什么。”
噹、噹噹。
那顆留影寶珠被少司命扔到了吳妄面前,在地上彈起、落下,又滾動了幾周,轉到吳妄腳邊。
吳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幾下。
大司命當真好樣的。
怎么辦?
少司命的出現,頃刻間打亂了吳妄此前的構想。
吳妄本以為,大司命在這里精彩的推斷一番后,會將此事在先天神之間宣揚,甚至直接召集諸神商議此事。
這不是最正常的反應嗎?
可他當真沒想到,這顆留影寶珠根本就沒流傳出去。
從大司命離開到少司命現身,之間的間隔并不算多長;
吳妄甚至懷疑大司命自他這里離開之后,就興沖沖地跑去了少司命處,將留影寶珠拍在少司命面前。
‘吾愚蠢的妹妹唷,你看看,為兄就說這個無妄子是個陰險狡詐之輩!’
八成沒跑了!
又聽……
“你在找機會進入天宮,算準了我會出手。”
少司命低聲道:
“又或是,你自當年就開始盤算此事,那次也是故意幫我,讓我欠你人情,可對?”
“你未免將我想的太神乎其神,”吳妄感慨道,“我只是個人域修士,只能看到眼前幾步罷了。”
少司命皺眉道:“你這是承認,這次是在利用我?”
“說不上利用。”
吳妄凝視著少司命,心底念頭急轉,已是有了對策。
‘抱歉了,天宮最后的良心。’
吳妄正色道:
“我并不知道你會現身,也不知金神會現身,甚至北野之事也并非我安排的。”
——那是云中君安排的。
“我只是找準了機會,想實行自己一直以來制定下的計劃,而剛好,那個去抓我的先天神是你罷了。
你若不信,我也沒有什么辦法,而且你將我從金神的神通之下救出來,莫說之前欠我的人情,我已欠你了不少人情。”
“莫要說這個!”
少司命兇巴巴地攥起拳,“你來天宮做什么!”
“這……”
吳妄面露難色,低聲道:“你當真想知道?”
“嗯,”少司命目中閃爍著少許神光,“如果你告訴我你的計劃,或許我能不生你的氣。”
這話竟有幾分打情罵俏的味道。
吳妄心底冒出幾個問號,他跟少司命什么時候這么熟了?
不對勁,剛才的雷聲……
吳妄表面不動聲色,閉目輕嘆,緩聲道:“你讓我考慮一下,茲事體大,我不能因為與你的交情,就耽誤了大事。”
“你考慮就是。”
少司命略微側過身去,表情有幾分氣惱。
吳妄心底暗自打鼓,眼前宛若浮現出了少司命數次現身的情形。
她單純不假,卻不是這般蠻橫。
少司命的單純,應該是基于對世間一切有美好的祝愿,那是生靈大道賦予她的特質,也會讓生靈下意識對她感覺親切。
但眼前這個少司命,從登場開始,就有點不對勁。
此刻吳妄無法散出仙識,無法放出神念,無法感受那一條條大道,屬于兩眼一抹黑的情形。
如果有人假扮少司命,自己根本無從辨認。
假如真的有人在假冒少司命,那表現出的模樣,定然就是假冒者所認為的模樣……這般會撒嬌、有點小任性的印象……
哥哥眼中的妹妹?
吳妄抬頭看向面前的少司命,想象著大司命在這里噘嘴、跺腳,道心一陣惡寒。
鬧呢?
這大司命也這么會玩?
不過,這些倒是不影響自己推動計劃;甚至,這對于自己的計劃是頗為有利的。
故,吳妄面露糾結,道:“你且將門關上,莫要讓旁人探查此處。”
‘少司命’抬手畫了個簡單的神紋,整個大殿頓時被充沛的生機所包裹。
“講吧。”
“也就對你吧,”吳妄凝視著少司命,“我是信你的,在我看來,你是天宮先天神中最為特殊的那個。
我來天宮的目的,其實并不復雜。
伏羲先皇與天帝帝夋的爭斗,你知曉多少?”
‘少司命’神態微微一動,皺眉道:“我見到了一些,聽說了一些,陛下的本我似乎被伏羲囚禁,在人域中輪回了一整個神農紀。”
“不錯,”吳妄嘆道,“伏羲先皇有正面與帝夋搏殺的實力,卻終究放棄了這個機會。
你知道為什么嗎?”
‘少司命’略微點頭,又微微搖頭。
“我繼承了陰陽八卦大道,也知曉了伏羲先皇的本意。
人皇若與天帝死斗,推翻了天宮后會有哪般后果?伏羲先皇必然元氣大傷,且比帝夋更為棘手的燭龍將會從天外回歸。
燭龍的存在,讓帝夋束手束腳,卻也同樣讓伏羲先皇無法奮力一搏。
伏羲先皇終究找到了一條我們未曾設想過的道路——影響帝夋,改變天帝,賦予天帝人性,讓天帝不再是單純的先天神。
這就是伏羲先皇的計劃。
可惜,到頭來,伏羲先皇依舊未能改變天帝太多,但卻埋下了種子。
此刻天帝對我的好感,就是源于此。”
吳妄停下講述,注視著‘少司命’,嗓音也變得有些空幻。
“所以我來了。
哪怕冒著生命危險,與被囚禁在此地的風險,我在思考了許久之后,依然選擇了踏上這條道路。
我繼承了伏羲先皇的大道,也當繼承伏羲先皇的遺志。
我想去影響天帝,去改變天帝,去在維持當前天地秩序的情形下,改變生靈的生存現狀,讓人域參與到秩序的建設中來,且為生靈爭取更多的話語權。
你或許會笑我有些天真爛漫。”
吳妄目中有星光在閃耀,嘴角卻露出了幾分無奈的微笑。
“但我依然對生靈的未來,抱有最大的期許。”
‘少司命’表情有些凝滯,目光略有些復雜地凝視著吳妄。
‘她’突然轉過身,道:“我知道了,不怪你就是,你歇息吧。”
言罷匆匆朝著大殿而去。
但‘少司命’剛走沒幾步,大殿殿門前又砸落幾條雷龍,銀色的閃電照亮了整個大殿。
大殿門口,‘少司命’剛布置下的神力結界內,又有一道身影靜靜立著。
這神站在大門正中,自吳妄的角度看去,只有一道黑色的影子,那曼妙的身段與隨風飄動的長發,此刻有種說不出的鬼魅感。
‘少司命’腳步一頓,幾乎脫口而出:“你何時來的?”
“哼!”
那身影突然迸出濃烈神光,身形升空三尺,再不掩蓋她的神威。
那黑色短裙竟在神光中化作了潔白長裙,飄舞的長發一根根被染成了銀白,那張俏臉在自身光芒的照耀下,也清晰地落在了吳妄眼底。
少司命。
貨真價實、執掌生靈繁衍大道的少司命!
“兄長,”她怒視那假冒之人,“到底是誰奸詐狡猾、毫無底線!”
‘少司命’后退半步,身形緩緩復原。
與此同時,天宮最深處的神殿中,帝夋擁著懷中的月神,嘴角扯出了幾分滿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