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養”這詞倒是熟悉，是我當年發明的，我輕輕彈她的額頭，她俏皮閉眼，“古靈精怪。”
我最后眺望一眼湛藍如洗的天幕，要變天了……
這些年成敗在此一舉，九重天借我的權勢，悄悄調開望星城的關卡，放進瘟疫，城中牛羊突然患病暴斃，很快斷送本地百姓的生計，難民奔逃，餓殍如山。
而九重天和西澤的休戰契約，也到金秋時節截至，九重天在鄱野發動戰爭，西澤內憂外患，國庫空虛。
我清理完所有的蛛絲馬跡，一切都塵埃落定，我需在罪行暴露之前，盡快回神界復命，可我沒有絲毫輕松的感覺，只有重重愧疚，若說后悔卻也無可奈何。
每夜漫長的夢魘，都是訊中文字再現的慘景，不知不覺我已滿手鮮血，間接地荼害人命無數，我憎恨夜幕降臨，于是只能伏案制定救災政策，緩解內疚。
這一日黑夜在雞鳴中撕裂，窗外天光破曉，我在裊裊茶霧中恍惚，終于決定去那人間煉獄看一看……
彈指間半年已過，相親宴還是春日的事，這是我和主君第一次重逢，他本來在遠方出差，日夜兼程趕回來救急望星城，天已秋涼，他卻還穿著夏日的薄衣。
朔風獵獵，竟似寒冬，他站在城墻之上袍擺飛揚，是灼烈如火的顏色，薄黃的陽光鋪在他側臉上，他的眉眼沉淀著風塵仆仆的滄桑，成熟內斂得近乎陌生。
但他朝我展顏一笑，還是記憶中相思入骨的熟悉，他清瘦許多，容色蒼白病態，但眼眸神采奕奕，像青鋒的銳光，他遙遙斂袖拘禮，“一別半年，丞相安好？”
我指尖劇烈顫抖著，想撲進他懷中訴盡辛酸思念，卻只能強行克制，當年符羿為了長伴帝姬，甘愿俯首稱臣事事妥協，而他也一次次縱容我，情深不過如此。
我忍著喉間的哽咽，一步步來到他面前，踮腳幫他整理衣領，聞到一股清苦的藥香，頓時心痛抽搐。
“不知已近深秋了么？”我深深凝睇他的臉，“穿得這樣單薄，還當自己是青壯年，身體耐扛么？”
他低頭和我對視，俏皮輕笑：“下官尚在盛年。”
我偏開頭，掩去眼角淚光，忍笑：“老當益壯。”
“你向來陰盛陽虛，體質畏寒還不保暖，要是病倒了怎么辦？”我解下自己的狐氅，披在他脖子上系結，他趁我踮腳，攬住我的腰壓向自己，我心跳如鼓。
“阿夙，分離這半年可有想我？”他的臉離我很近，鼻息很暖，只要我稍稍揚臉，就能與他唇齒相依。
我喉間酸澀難言，模糊淚眼中，我撫摸著他的臉，五官瘦削硬朗，這種安心的感覺如江澎湃，欣喜得淚水決堤，我心疼道：“怎么瘦成猴精了？差事很累罷？”
他只顧貪看我的模樣，搖搖頭，緩緩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溫熱，像一泓暖流注進我心里，蘇醒我長久的冰冷僵硬，我感受他沉穩有力的脈動，再也說不出話。
相顧無言，唯有風聲細細，他目光膠著在我唇上，瞬間化作饑渴的野狼，急不可耐靠近我，恰逢揚靈帶著車隊上前請示：“主君，糧車已到，是否現在放糧？”
主君闔目一嘆，牽著我的手去城內，“即刻放糧。”
我忐忑不安跟著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即將要目睹自己的罪業，又心虛又害怕，逼得我背脊汗濕。
說起望星城，里面還有一段浪漫的傳說，億萬年前釋迦牟尼還是王太子，曾在這里眺望星空，祈盼與他露水情緣的薄命紅顏，能轉世投胎，和他再續前緣……
直到他立地成佛，都沒等來屬于她的那顆命星。
當年為著元姝的一句喜歡，主君在馬球場上揮汗如雨一舉奪冠，贏來這座望星城，牽著她登城觀星。
然而，號稱“天然牧鄉”的望星城，今日卻是這個荒涼慘景，城中幾度暴亂，牛羊橫死腐臭繞蠅，乞丐衣衫襤褸匍匐在街上討食，滿地枯葉蕭瑟，隨風逐走……
主君面容凝肅，眼眸猩紅含淚，鏗鏘道：“可恨那敵國奸細至今未查出，禍害我城中百姓仍逍遙法外！”
我劇烈一震，捂住心口處的抽痛，這些餓殍遍野、賣兒賣女的慘狀都是我一手造成，我再也走不下去了，雙足無法移動，寒風呼嘯襲來，仿佛悲憤的哀嚎。
“不舒服就別看了，去休息罷，放糧的事我來。”
我求之不得，沿著原路狼狽逃竄，縮在頹圮的城墻角落里，指尖顫抖得厲害，一聲聲悲咽哮喘，眼淚大顆大顆墜落在地上，沒有稍緩，而是更剜心的痛苦。
要是他知道我就是那奸細……要是他知道我是害了他的臣民，要是他知道我這么多年都在瞞他騙他……
六百五十年的情誼，恩斷義絕，他的愛憎分明我最清楚，我靠在冰冷的城壁上，仰望慘淡的藍天，只感到無窮無盡的刺寒，牙齒咯咯打顫，終于嚎啕大哭……
漫長的光陰凝固此刻，我哭得精疲力盡，風一吹，臉上的淚漬微微舒涼，離家百年的鴻雁該回鄉了，可我舍不得他，我攥緊衣袖褶皺，抹淚嗚咽：“主君……”
直到黃昏時分，我疲憊睡著，夢見自己赤足沿古道的光亮奔去，聽到自己的粗喘，可永遠跑不到盡頭。
三月桃花雨中，主君負手而立，含笑望著我，長發如潑墨揮灑，明朗天地間，他驀然變成無數光點幻滅，全世界沉寂無聲，末日的狂沙席卷而來，我驚醒。
“阿夙……”主君就在眼前，抱著我舒展眉宇，嗓音還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你怎么在這睡著了？”
我想著那逼真的夢境，靠在他胸口瑟縮：“主君……我夢見你丟下我消失了，我找不到你，我好害怕……”
他下頜貼著我的額頭，柔聲道：“別怕別怕，只是夢魘罷了，難怪怎么叫你都不醒，你不知我有多怕……”
此刻殘月如鉤，無數星辰幽亮閃爍，都不及他眼中的深邃璀璨，我撫摸他的臉，溫熱的熟悉的，終于死里逃生回到他的歸宿，只要這片刻，我都珍惜如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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